我舒展开又跌回我自己

烫痛过的孩子仍然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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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希望大家给我评论!!!


烫痛过的孩子仍然爱火

 

1.

临近午夜,庭院中的杨树投下幽长的暗影。阿不思拉开门,动作放轻,没忘了施一个静悄悄的无声咒,树叶的影子随着月光洒进门厅,在木地板上斑驳晃动。他关上门,往里走去,门厅里摆放着一张粗糙的木质长桌,桌上的瓦罐和碗碟仍保持着他清晨离去时的样子,凉掉的茶叶,没吃完的糕饼,旁边搁置着一点皱皱巴巴的稿纸,黑色墨水洒了几滴在上面。他停在桌旁,站了几秒。房间内黑魆魆的,安静无声,没有魔法的波动。但黑暗中仿若盘踞着一条巨蟒。

几秒钟后,桌子对面没点燃的壁炉附近有个黑影动了动,一个少年的影子和身下坐着的旧沙发的影子分离开来。少年在壁炉前站直了,不存在的火光打在他身上,让他的影子看起来疲惫而尖刻。

“你终于回来了。”阿不福思说,声音无比平静。这有些难得,考虑到他总是在生气地对哥哥大喊大叫。“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呢。”

“安娜睡着了?”阿不思说,没有直视阿不福思的眼睛。他的身形,方才还显露出一种疲惫的松弛,此时却稍稍绷紧,板正地挺直了。阿不福思嗤笑了一声。

“和你有什么关系?”阿不福思说,“你在乎吗?”

阿不思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我只是想知道安娜今天过得怎么样。”他说。

“我妹妹在阁楼上。”阿不福思说,面容冰冷,“在你和那个说德语的混球整日整日地鬼混在一起的时候,每天天刚蒙蒙亮,我还没醒,你就已经走了,还有此时此刻,连星星的光都不再光顾我们这里,连童话故事里的小动物都要逃避的这种完完全全的黑夜里你才有胆量回到家里来。在这种日子里的任意一个时刻,她在阁楼上问我,为什么今天她也见不到你。如果我让她到楼下去,她会看到你没吃完的早餐,你的那种细长的字迹,写在每封肮脏的信上,写满一个陌生人的名字,而从来不曾写过她。”

“不是这样的。”阿不思说,话语的尾音落下去,才迟钝地感到一阵纷纷然不知归处的刺痛,“我只是……有事需要处理。我会陪她的……我明天就待在家里好吗?”他开口说,听出自己的声调中蕴含着一种令人不齿的息事宁人的乞求意味,同时感到一种空荡荡的茫然,“我哪里也不去。”

但阿不福思仍没有放过他。

“多么感人。”他的弟弟冰冷地说,“你感到那么一丝愧疚了,是吗?伟大的天才少年,为了自己的愧疚感,牺牲掉了与同伴谋划颠覆世界的时间,来陪伴一个他认为是个拖累的小姑娘。”

“我不认为她是拖累。”阿不思说,“我和你一样爱她。”

阿不福思冷笑一声。

“你说你是爱她的,阿不思,你深以为然,但实际上呢?你把为她付出的时间看作是可以兑付你的道德感的筹码,看作是浪费的、无用的,你说服你自己照顾她,哄她吃药、睡觉,给她讲老掉牙的睡前故事,给她变出只能在阁楼里飞舞的纸精灵,以为自己做出了多么大的奉献和牺牲。你安慰自己这不过是在你踏上真正的人生之途前的一段不足为道的歇息时刻,类似于伟大的头脑所需要的那么片刻的‘喘息之机’,在妈妈去世后你照顾了她一年,可你始终认为那是你对命运暂时的妥协,现在他来了,一个外人出现了,你就高高兴兴地甩掉她,把她当成一个废弃的布娃娃一样关在阁楼里了。你不关心她的生活,阿不思,你的人生规划里没有她,你为她感到羞愧。”

“够了。”阿不思说,似乎无法容忍。“我没有那样想过。”

他的脸色苍白得如同被水浸泡的羊皮纸。“我们不再说这个了,可以吗?”他疲惫地说,“我下个星期都会待在家里,照顾安娜,好吗?我现在很累,阿不——”

“你疲惫不堪是因为他!”阿不福思突然提高了声音,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他尚且稚嫩的面颊上呈现出怒意的风暴,“而不是因为我们!难道你分不清吗,我的哥哥?”

阿不思的手指抬了抬,又放下了。他的面容褪去了所有情绪的痕迹,那种疲惫也消失了,仿佛突上战场、不得不面对一场轰炸的士兵。

“我可以待在家里,”他克制着,冷静地说,“我也同样保留我交友的自由。”

“你以为,”阿不福思说,“我看不出来吗?你和他待在一起,谈论那些空中楼阁时,比起你在庭院里解决安娜造成的那些糟糕的事故时更加紧张,更加惶恐不安。你也不能确定他是没有危险的。你和他厮混在一起只是为了摆脱我们——安娜和我——就算他是一个鹰钩鼻、脏头发的小偷,你也会选择忘记我们,把精力留给他。”

“我没有。”阿不思说。

“你没有吗?”阿不福思狂怒地说,在黑暗的门厅中大步地走来走去,“难道你是真心实意地认为你交到了一个朋友?我听过你们聊天时的那些言论,阿不思,‘巫师统治麻瓜,必要的武力,必要的压迫,必要的阶级’——你难道敢告诉我,你认真地信奉这套说辞,要和他把这些付诸实践?”

“那些只是尚未完善的理论——”阿不思争辩道,他的声音也微微抬高了,“——它没有这样凶戾,阿不福思,它的本义是好的,对于巫师和麻瓜都是——”

“你自己也不相信!”阿不福思的脸色涨红了,他低吼出声,但还顾忌着不让声音传到楼上去,惊扰阿利安娜的睡眠,“你努力说服自己它是可行的,可你自己也在内心驳斥它!你可以窥见它的一万个漏洞,你只是不愿意承认它是错误的,因为它是你逃离我们的绳索,你只是不愿和我们待在一起!”

阿不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是我的朋友。阿不福思。”他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你无法理解。我这一生也许再也遇不到另一个同他一般的人了。”

阿不福思的喉咙像干涩的铁板一样刮出一声难听的尖音,随即那尖音在空气里消失了。

“需要我提醒你吗,”阿不福思说,“你这一生也只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他转身,大步向着房间走去,对着兄长关上了门。

 

2.

“我想他说的是对的。”阿不思说。凌晨时分,山谷中风声沙沙作响,树枝之间偶尔回荡几声鸟雀空灵的啼鸣,乳白色的雾气缠绕着潮腥的泥土,遮蔽住林木之间所有的倾诉与低语。阿不思坐在地面上,湿润的泥土贴在他的袍角,把那里弄得脏脏的,但他没有注意到。

“多多少少,我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他低下头,注视着墓碑上的那个名字,说道,“是的,我预见过这样的场景,你在我的面前,你就在这里,在青草和泥土覆盖的地方……但不是以这样的方式。在那些场景中,我能够坦然地对你说话,我不必躲在阿不福思看不见的地方,我会像面对妈妈的离去一样面对你的离去。我的头脑中曾出现过这样的景象。这很……令人感到耻辱。”

他的声音哽住了。

“我不应当用我的罪行来惊扰你。”他轻声说,“阿不福思说得对,我是可鄙的。我内心清楚地知道你有一天会离开,你的生命就像昙花一样。而我……我会等待这样一个凋零的时刻。即使我如何为自己开脱,用人们的同情来粉饰我的卑鄙,我也无法否认这一点。”

“在某一段时间里,看着你使我感到痛苦。我的妹妹,一个乖巧、安静、像花瓶一样易碎的小姑娘。我看着你,无法想象你和那个向日葵一般,在还不会控制魔力的年纪就可以在花园里用咒语把地精驱走,喜欢微笑的小女孩是同一个人。有时候我感到你被命运夺走了……你还在我身边,坐在阁楼上,听我讲一个好运泉的故事,可我却感觉不到你了。”

他说着,双腿并在一起,两条手臂环住小腿的位置,后背再次向下弯了一些。

“当然,你还在这里,你从来没有离去过。这只是我的自欺欺人而已。”他低着脑袋,头颅埋在膝盖的位置,赤红色的发丝上沾着露珠,“在那些时刻,我不认为自己应当对你负有责任……我透过阁楼窄窄的窗户,想的是外面的鸟儿。我想飞,我想要自由。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也是你再也无法拥有的东西。”

他的身后传来灌木丛摩擦的声音。阿不思转过头去,只看到随风摇曳的树丛和跳出来的野兔。野兔睁着红色的眼睛,好奇地瞧着他。他和它对视了一小会儿,又重新扭回头,把脑袋埋进膝弯中了。

“这太自私了。”他喃喃地说,“而更无可救药的是,在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之后,我仍然有那么一瞬间,认为一切是可以挽回的。”他说完这句话,仿佛接下来的话语十分难以启齿,他闭上眼,任凭露水滴落在眼睫上,又睁开眼。他的嘴唇几乎快要和面色一样白了。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很轻,似乎生怕被谁听见,“当你在我面前倒下,当你的皮肤变得和大理石的地面一样冰冷,当这一切发生之后——仍有那样一个瞬间,我以为他会悄无声息地回来,在无人察觉的时候回到这里,在某个隐蔽的树丛后面看着你的葬礼——看着我。我以为你的死至少能引起他的一点羞愧,一点悔恨。”他的尾音像是叹息。“我甚至不敢去想象,在我内心深处的某一个地方,如果听到他回来的声响,我是否仍然会以我之前对待你的那种方式来对待摆在面前的事实:装作看不到、听不到你的哀哭,蒙蔽双眼,只注视疮疤之上的荣光。”

他说完后,紧紧地抿起了嘴唇。沉默降临在山间的雾气之中。静谧持续了片刻,他似乎在斟酌每一个字眼。

“但我不能如此。”片刻后他再次开口,“我有时候察觉到命运严酷的公正性,它降临在你我身上,一一索取报偿。我曾自以为放在你身上是浪掷的时光,它们像海潮一样加倍地向我扑来。它们把你和我牢牢地绑缚在一起了。我要怎么去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任由我的思想、我的灵魂成为屠戮你、屠戮千千万万个你的帮凶呢?我要怎么在不明了真相的人的哀怜与同情中,安然地享有我的荣誉,而不致于想起你来呢?我要怎么全盘把我的错误推到他的身上,心安理得地把你的死亡当作一个意外的悲剧呢?”

他的手伸出去,紧紧地握住了墓碑的一角,冰凉的手指抓得发白。他仍然没有抬起头来。

“但我不会再想他了。”阿不思说,“我不会再想——他的那些理论,那些声音和神情,他落在我眼睛里的每一分每一秒。我会尽力将他驱逐出我的头脑。如果我自己做不到,就让雷霆击落我,让岩石包裹我的心,让亡者的倒影夜夜出现在我的梦中,让我遗忘一切,只记得悔恨与耻辱。”

他停顿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墓碑。

“但我会记得你的爱,阿利安娜。”他轻声说,“我也爱你。”

 

3.

“说真的,邓布利多先生,如果你再年长几岁,我很乐意让你留下。”菲尼亚斯·奈杰勒斯·布莱克说,他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点吃惊的光芒,阿不思不想去揣测他探究意味的眼神下是否有怜悯。“但你难道不想去别的地方先试一试吗?整个魔法界的版图都在你的脚下,孩子,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敢说只要你提出就职申请,魔法部的任何一个部门都会抢着给你留个一席之地。”

“恐怕我无法胜任那些职位。”阿不思微笑着说,“而且我更喜欢待在学校里,和孩子们待在一起。我想教书的乐趣要远远超过和官僚打交道的乐趣。”

布莱克校长评估地注视着他。过了一会儿,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个微笑。他拿起桌面上的魔杖点了点,宽敞的桌子上立刻出现了两杯火焰威士忌,他把其中的一杯推过去,推到阿不思的面前。

“喝一杯吧,年轻人。”布莱克说,“但很遗憾我暂时没办法让你留在霍格沃茨。正如你所说,和小孩子打交道比和大人物打交道要轻松得多——尽管我不喜欢小孩子,他们太吵闹,如果刚巧碰上几个格兰芬多的捣蛋鬼,那就更要命了——我好像说得多了,抱歉。”他毫无愧疚感地说。阿不思坐在桌对面理解地点了点头。

布莱克喝了一口火焰威士忌。“魔法学校不是避难所。”他接着说,“我见过许多像你一样的年轻人,邓布利多。因为家庭突发的事件不得不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还没有从悲恸中醒转,又要浑浑噩噩地参与更年轻一代的孩子们的人生。我敢说他们其中的百分之八十都没有想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但如果你坐在我的位置上,你就会发现,你不能只根据他们一时的冲动来决定是否能让他们成为小巫师们的引导者。他们不够格。”

阿不思低垂着眼睫,让自己的目光落在酒杯里跳动的红色火焰上,没有说话。他的样子看上去十分谦卑。布莱克审视着他。片刻后,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的态度软化了一些。

“我不知道你的家里具体出了什么事,邓布利多。”他说,“但要是为此封闭你自己,带着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那种状态来霍格沃茨任职,恐怕校董会也不会接受的。”

“那么,”阿不思说,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同绷紧的铁线,“您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给我一个教职了?”

布莱克注视着他。

“是的。”布莱克说,“至少现在不会。”

阿不思点了点头,他的手指在桌子下面蜷缩了一下,又伸展开了。他站起身,身体微微前倾,对布莱克礼貌地示意了一下。

“谢谢您的关心。”阿不思说,和布莱克握了握手。“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他松开手,边转身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向着校长办公室的门口走去。当他打开门的时候,听到布莱克在他的身后再次开口说话。

“四处走一走,邓布利多。看看山和海。”布莱克说,“即使你不愿意立刻在政治上或学术上给魔法界做出多么大的贡献,也不必给自己打造囚笼。”

阿不思的手还放在银质的门把手上。良久,他说:“谢谢。”

他搭着石头怪兽所在的那座旋转楼梯向下走,经过长长的走廊,空置的教室,课间时分成群结队地玩闹的学生,与钟楼相连的天台。报时的钟声浑厚地响起,停落在钟摆附近的鸟儿受了惊吓,扑楞着翅膀四散飞去,一只白灰相间的长羽毛飘落下来,阿不思伸出手,羽毛落在他的掌心。他向玻璃窗外看去,铁灰色的大湖镶嵌在密密匝匝的绿树之间,尖头的小船被拴在岸边。他想起七月份的时候盖勒特曾告诉过他,德姆斯特朗里有一艘巨大的海船,被施了无痕伸展咒,每一个学年,校长都会带着毕业生们乘坐海船去魔法世界的各个角落旅行,他们在水面下航行,避开风暴与海浪,然后再从目的地的水面上空钻出来。也许那些地方看起来和霍格沃茨的黑湖差不多,也许……

他猛然惊醒,恐惧地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那个名字像一个禁咒,当它突然出现时,似乎一切现实都不复存在,那些向往、理想,瑰丽的图景,全都再次向他奔涌而来。

他不再看玻璃窗外的湖面,转而急匆匆地向下走去。一些学生和他擦肩而过,奇怪地打量着他。他径直走到礼堂外面的台阶下,穿过门廊和魁地奇球场,走进绿草丛生的场地里。湖面的水汽隔着一段距离扑打在他的面颊上,云在上空摩擦,天空从明净的蓝色变成了灰黑色。学生们惊叫着往回跑,一场秋初的暴雨降落下来,落进湖里,像眼泪一样杳无踪迹了。

 

4.

阿不思在山林间穿行。高大的橡树和榆树在春天里发芽,蓬勃的叶子参差地叠在一起,遮挡住温和的太阳光。这是临近高加索山的一处不为人知的魔法森林。树林里弥漫着湿润的水汽,浓绿色的沼泽栖息在这里,不祥的深棕色气泡如沸腾一般在沼泽中翻滚着,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他经过这些被粗大的深绿色藤蔓和枯索的苔藓以及灌木挤满的土地,看到沼泽之中陷落着一些男人。他们无疑是巫师,但此时此刻只从沼泽的表面上露出一个头颅,脖子以下的部分被深埋在了烂泥之中。

阿不思停住脚步,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这些男人无一例外有着凶恶的神情,酒鬼般的浑浊的眼睛,有的面上的皮肉已经残缺不全,露出其下森森的白骨。青蝇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他们正对着沼泽对面的一个人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什么。阿不思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瞧见一个胡子乱蓬蓬、戴着一顶草帽的老年人坐在那里,双手抱臂打着鼻鼾。正在他犹豫要不要走过去打扰老人的睡眠,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时,那些被沼泽桎梏住的男人好像意识到这里出现了一个陌生人,齐刷刷地向他转过头来,他们脸上的凶狠表情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离的笑容。

“帮帮我们,年轻人,”他们其中的一个柔声说,“只需要你挥挥魔杖,我们就可以从这种苦难里解脱。你难道忍心看着我们这些人的骨和肉都被深渊吞噬?”

还没等阿不思做出决定,对面那个酣睡的老人动了动,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咕哝声。阿不思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他微微弯腰,凑近沼泽的边沿。离他最近的那个囚徒渴望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某种刑罚吗?”阿不思问,“把犯下罪行之人投入腐蚀性的沼泽之中,让他们感受慢慢被吞噬的痛苦?”

他的身后传来某个声音。“也许是,也许不是。”那是个苍老的声音,阿不思回过头去,看见那个戴着草帽的老年人醒来了,倚在椅子里审视着他,“如果他们能从中感到慰藉,那么这就不是刑罚。”

沼泽中的男人们又咒骂起来,他们嘈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搅得人耳膜生疼。

“那是什么意思?”阿不思问,“如果是刑罚,又怎能使人感到慰藉?”

“看你如何理解。”老人说,“看那里,就在藤蔓与疯长的野草覆盖、野兽的脚印出没、沼泽发出混响的地带,你能看到什么?”

阿不思看向他所指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他说:“死亡。”

“消极之人只看到死亡。”老人接着说,“你看到的应当比死亡更多。但你对它不够确信。”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阿不思轻声说,“我应当看到什么?”

“让我们换一种说法。什么东西能让卑劣之徒做出牺牲,让罪恶在无声之间消亡?什么东西让恶贯满盈之人甘愿背负刑罚,让恶徒在受刑中感到慰藉?什么东西谦卑地匍匐在大地上,供千万种野兽噬咬,供千万种霉菌吸取它的养分,包容万物,奉献一切,而始终不发一语?”

阿不思仍然没有回答。老人抬起头端详着他。阿不思面容消瘦,神情严峻,嘴唇发白。远程跋涉的疲累似乎击倒了他。但他仍稳稳地站立着。

“是爱。”他说,看见老人听到那个字眼时眼睑轻轻颤动了一下。老人阖上了眼,随即又睁开了。

“难道爱与死亡可以混为一谈?”阿不思问,“难道被谋杀、被欺侮,注视所爱之人的逝去也可视作一种爱?”他话语落下,感到胸腔中升起一种被愚弄的苦闷。然而他的声调是极为平静的。

“爱是背负罪孽之人的刑罚。”老人耐心地说,“当死亡降临时,死亡就只是死亡。但当你意识到它的本质和爱并无不同时,负罪之人的受难也可以化作通向崇高的洗礼。那么有什么比‘爱’更适合充当恶徒的刑罚的呢?”

阿不思依旧站在那里。在他身后,那些饱受苦痛的受刑之人仍然在用恶语咒骂着。但他似乎听不见了。

“有一点您说错了。”过了一会儿,他说,“那通向的并不是崇高。那只是一种宽恕。”

 

5.

他继续向南旅行,经过一个村庄,它位居于两个国家的交界处,常年用魔法隐藏自己。这里居住的巫师野蛮而无礼,过着闭塞的生活,对路过的外来人士并不友好。阿不思起初并没打算途经它。但他听闻这个村庄的一些传闻,他们喜欢把抓到的外来巫师当作新鲜的肉类,送到他们豢养的那些居住在山洞中的凶暴的龙的口中。

阿不思和一个头发乱糟糟的邋遢酒鬼一起被关进了一个被施了魔法的、锈蚀的铁笼里,放在一个巨大的马车上,向那些龙栖息的洞穴进发。马车里有七八个相同的笼子,一共关了十几个巫师。附加在牢笼上的魔法让他们无法动用魔力,一些囚犯在叽叽喳喳地抱怨、愤怒地摇晃笼子,另一些则颤抖着蜷缩在角落之中。驾车的村民用魔杖用力敲了敲车厢的挡板,让他们安静下来。抱怨声缩小了一些,和阿不思关在同一个笼子里的那个酒鬼抱着长颈酒瓶,宛如事不关己地呼呼大睡着。阿不思不愿惊扰到他。

一道蓝色从他的余光里闪过。在另一个铁笼里,阿不思看到一个须发俱是浅棕色的年轻人。他的同伴正缩在墙角里默默地祈祷什么,而那个年轻人则站在靠近笼子边沿的地方,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阿不思。

“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担心。”年轻人对他说。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当阿不思望向他的时候,只能从中看见一点海雾般的情绪。“你是怎么被抓进来的?”年轻人问。

“技不如人。”阿不思说,随即看到年轻人扬起了眉,神情似乎是感到很好笑。这让他有些不悦。一种熟悉的不安感笼罩了他。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英国人。”年轻人说,语调中含着一点危险的愉悦感,“不太想对陌生人说真心话,是不是?”

“如果您没有什么能让我们一同从这个生锈的笼子里逃出去的妙计,”阿不思说,“那我建议您省下些力气。”

这对于他来说有些过于失礼了。但他转过身去,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个年轻人的眼睛。年轻人在他身后,隔着笼子注视着阿不思。过了一会儿他耸了耸肩,盘腿在笼子里坐下了。

“好吧,你提醒我了。”年轻人说,“如果你想把这些倒霉蛋全救出去,那确实需要商量一下该怎么做。”

他的话一下子吸引了车厢里其他的人,方才那些或束手无策、或听天由命的人都朝着他的方向挤过来——虽然大半被笼子的铁栅拦住了。这些被抓来的巫师紧盯着年轻人的脸,似乎打败成群的恶龙的办法就写在他的脸上。

“先生们,先生们,”年轻人说。即使身陷囹圄,他的语调仍然像是在万众瞩目的高台上发表某个重要演说,“我也很想帮你们呀——只要那边那位红头发的先生愿意配合。”

阿不思感到十几束目光打在自己的后背上,只有和他同处一个牢笼的酒鬼的鼾声给予了他一些安慰。他叹了一口气,认输般的转过身来,看到那个年轻人歪着脑袋,专注地看着他。 

“你想怎么做?”阿不思问,尽力保持声音平静。年轻人无辜地眨眨眼。

“那要看你愿意如何做。”他引诱性地说,“给该自由的事物自由,给甘愿束缚自己的事物以惩罚。或者选择用伪善维持现状,只贪图眼下的和平。”

“我们所说的,”阿不思说,“只是在一群无辜之人即将被送入恶龙之口时,如何挽救他们的性命。”

年轻人盯着他的眼睛。他眼神中那种海雾般看不清的东西散去了,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阿不思。阿不思鼓起勇气和他对望。良久,在沉默蔓延开之前,一个巫师打破了静寂。

“你们他妈的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他说。

 

6.

火烧穿了一整座山谷。巨龙崩断铁链,金属断裂的回鸣令人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那些灰黑色的龙狂怒地拍打着翅膀,喷出一丛丛灼烫的火球。巨石从山间跌落,砸毁停留在半山腰上的马车。处于山谷之中的村庄已经乱作一团,村民们尖声啸叫着,用魔杖变出清泉来熄灭火焰。

阿不思站在巨龙居住的那个洞穴的入口,正从烈火之中开出一条可供囚徒逃生的路途来。他的魔杖剧烈地颤动着,在高温中迸发出惊人的魔力。那些笼子中关着的人们此时尽数逃了出来,沿着他开辟的路途向外逃跑。那个睡了一路的酒鬼抱着他的酒瓶,揉着通红的鼻子慢慢悠悠地走在队伍的最后,当经过阿不思时,酒鬼停下脚步,似乎想和他道个谢。

“快走!”阿不思喊道,“这里马上就要塌陷了!”

酒鬼低声骂了一句,随即加快了步子一路小跑着跑出了火丛。阿不思收回魔杖,汹涌的烈火翻覆着卷土重来,他给自己施了一个保护魔法,可以免遭火焰的侵扰。

洞穴的确要塌陷了,他跑进山洞内部,这里地动山摇,碎石接连不断地从穴壁上砸落下来。他迅速地从那些龙的巢穴中搜寻着什么,忽然,一只手拍上他的肩膀,他立刻抽出魔杖转过身来,魔杖差点戳到眼前人的下巴。

“别这么紧张,”那个浅棕色头发的年轻人说,“我知道你在找这个。”他举起手掌,露出握着的一个小巧的玻璃瓶,里面盛放着鲜红色的血液。

“你杀了它们。”阿不思说,声音微微颤抖,“然后让它们的父母去报复村子里的人。”

年轻人微微倾身,把那个小玻璃瓶系在了阿不思的胸前。他的动作细致而认真,像是对待一支玫瑰。

“别说你想不到。”年轻人说,“我们解放了这些巨龙。它们想要报复谁是它们的自由。”

“自由。”阿不思说,“自由是一个高尚的词吗?”

“那要看是谁的自由。”年轻人说。他忽然俯下身子,浅棕色的发丝垂在阿不思的耳畔,两个人鼻梁相抵,阿不思从他的蓝眼睛中看到癫狂的烈火。“你想要保护世界上所有人的自由,但这不可能。你只能选择一部分人,亲爱的。告诉我你认为谁的自由是值得保护的?”他问。

阿不思感到齿冷。在他们对视的每个时刻,他想要立刻抽身潜逃。可他像是被禁锢于无形的牢笼之中,脚下丝毫动弹不得。

“至少不是侵略者的自由。”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年轻人维持着俯下身的姿势,他的吐息打在阿不思的嘴唇上,他们近在迟尺。火焰在他们身周摧毁了一切,洞穴倒塌下来,碎石把他们周围的方寸之地埋在其中,只有一层保护魔法让他们免遭坍塌的伤害。但他仍能感受到火焰的炽热。在某个瞬间,他看出年轻人的神情像是要将他的尸体留在这里。

“那么你选择成为自甘被束缚的人。”年轻人说,他的目光逡巡在阿不思的脸上,从眉眼、鼻子,到嘴唇,似乎在评估一件花瓶的美学价值。“真令人惋惜。”

愤怒袭上他的脊梁,席卷了阿不思的全身。刹那间,他不知道令他愤怒的是对方的执迷不悟,抑或是对方对待花瓶般的态度。但年轻人直起了身子,把他们的距离稍微拉远了一些。

“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阿不思·邓布利多。”他说,语调平静,面无表情。“否则我会毁掉你。”下一个瞬间,他幻影移形,从阿不思的面前消失了。

魔法的保护似乎消失了,阿不思感到被烈火烧灼,嚎叫的火焰穿透他的心脏,把什么东西从那里带走了。

“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他对着虚空说道,“盖勒特·格林德沃。”

 

7.

“我不知道这算是……”阿不思停顿了一下,“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您。”

“小小的谢礼。”老人说,他的酒糟鼻还是通红的,说话的语调有点醉醺醺的,但无疑清醒着。“虽然我自己也能逃脱那个笼子一般的境地。但是看年轻人动用才智挣脱险境还是挺有意思的。”

“容我好奇地问一句,”阿不思说,“您为什么不叫住另一个人?那个浅棕色头发的年轻人。这想法是我们一同提出的。”

“啊,谁知道呢,”老人说,“或许是因为我没有和他关在一个笼子里。或许是因为我看得出来他有些傲慢——而想要获得魔法生物赐予的知识,巫师的傲慢是绝不能被容忍的品质。”

阿不思有一小会儿没有说话。他帮助老人掀开一个破破烂烂的木板门,顺着一段被老鼠啃过的绳梯往下爬,等他落地后,老人打开了另一扇门。阿不思看出这里是一个经过了改造的地下室,比起人造的房间,它更像是一座微型海洋。一条人鱼在水面下自在地游来游去,她金红色的鳞片在海水的浮动中熠熠生光。

阿不思在门前停住了脚步。

“或许我也是一个傲慢的人呢?”他说。老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往前走。

“如果你是,她会判断出来的。”老人说。阿不思重新迈开步子,和他一同走进房间。人鱼看到他们走进来,向着他们游近了些,面颊从水面上浮出来,雪白的肌肤在昏暗的房间里像一盏灯。

紧接着,阿不思听见老人用一种尖锐的声音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懂他的话语,但是当人鱼开口,用同样尖锐刺耳的声音和老人对谈起来时,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人鱼的语言。过了一会儿,人鱼向他游过来,上半身露出水面,审视地看着他。阿不思没有动弹。他们保持着这个距离互相打量了一会儿后,人鱼点点头,对着老人重新说了句什么。

“她愿意教给你。”老人高兴地说,“人鱼的语言。”

阿不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人再次用那种尖利的声音对人鱼说了什么。阿不思捕捉到其中的一点短促的音节,他试着模仿老人的那种发音,将其复述了一遍。

“这是什么意思?”阿不思问。

“你已经猜出来了,要不然你也不会问。”老人说,“这是‘谢谢’的意思。”

 

8.

“人们觉得人鱼的语言刺耳,是因为他们听不懂。”老人说,“人们总是对他们听不懂的东西感到刺耳。”

他坐在阿不思身旁,递给阿不思一瓶黄油啤酒。

“人只有让自己下沉,下沉到地面上,下沉到水底,才有可能理解他们因为傲慢而不理解的事物。”他喝了一口酒,说道,“她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我捡到她时,她的鱼尾受了非常严重的伤——黑魔法,我想是那些热衷于捕捞人鱼的巫师干的。她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来恢复伤痕。”

“我很抱歉。”阿不思轻声说。

“不是你的错。”老人摇了摇手指,“这个世界上互相敌对的生物太多啦,阿不思。不差巫师和人鱼这么一对。差别产生隔阂,隔阂带来战争。语言、习惯、生活方式,这些都不能成为不同事物互相理解的途径。唯一能在不同的事物中作为通用货币流通的只有生命中流露的情感。”

阿不思笑了笑。

“爱。”他说,“唯有通过爱,一个人才可以抵达理解的彼岸。”

老人又喝了一口酒。他真的非常喜爱喝酒,此时又有点醉醺醺的了。“完全正确。”他嘟囔着,“有些人试图推进巫师和魔法生物之间的平等,在我看来是狗屎。没有爱就没有平等,而大部分人没有足够的爱。别看我这样抱怨,我也没有。”他又拎起酒瓶往嘴里灌,“我只爱我的酒。”

阿不思看着他。晚风吹过他们的发梢,阿不思系着长发的那根细长的发带散开了,它随风飘远。

“你学得比我快得多。”老人抱着酒瓶摇摇晃晃地说,“等离开后,别说你见过我们——滚蛋吧,你有更多的事情需要操心。这里只是广袤世界的一角。它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9.

他回到学校,带着人生的前二十年积淀的全部才学,以及在旅途中获取的经验,那些魔法生物的语言、实践中挖掘的新知识,还有对各种各样的人的认识。他坐进教师的办公椅里,将上一个变形术教授装扮得银绿相间的办公室变换为暖色调的朴素风格。他对教师和学生微笑,白日里做一些学术研究,夜晚独自入睡,带着他为自己打造的囚牢。

菲尼亚斯·布莱克再次用那种挑剔的目光打量着他。

“你变了一些。”布莱克说,“似乎是好的方向。但说句不好听的,我还是认为你不应当只满足于做一个变形术教授。”

阿不思坐在教师席位上吃一块柠檬派,闻言对他笑了笑。

“变形术教授并不比高官厚禄差劲。”阿不思说,“对于我来说,这是最合适不过的了。我想。”

布莱克扬起了眉。

“好吧。”他拿起刀叉,夹起一块蛋挞,“但我要提醒你,学生们需要适当的扣分。不要把他们宠坏了。”

早餐时间结束后,阿不思整理好文件,去教室里给格兰芬多和拉文克劳两个学院的学生上变形术课。学生们喜欢他,他有风趣的语言,恰到好处的威严,平易近人的气质。在课堂上,他反反复复地将老鼠变成茶杯,纠正学生的错误,将孩子们本想变成碗碟、却不小心把尾巴割了下来的松鼠恢复原样,将后排睡觉的男孩叫醒,考核他听讲的成果。课后他把学生们的作业放进背包里,回到办公室去批改那些水平不一的论文。如此日复一日。他戴眼镜的时候越来越多,看窗外的时间越来越少。但偶尔,偶尔——当他因学生论文中低劣的理论错误感到头疼,叹一口气后,他仍然会下意识地抬头,注视窄小的玻璃窗外血红色的晚霞。一些鸥鸟在晚霞的影子中飞舞,啁啾鸣叫,漂亮的翅羽在夕阳下闪烁着辉光。在那个瞬间,他感到身处的塔楼、窄小的窗子一同构成了他的囚室。一种暌违多年的感受再一次降落在他身上——阁楼、窄窗,不得不应付的孩子,还有窗外无法触及的自由。

“唰啦”一下,办公室墙面上镶嵌的画像中的人物正打着哈欠,被椅子腿划过地板的刺耳声音吓了一跳。画像揉了揉眼睛,看着变形术教授站在桌前,神情似乎怒不可遏。他看起来十分狼狈,这是他任教以来从未有过的。

“遇上了无药可救的学生?”画像安慰地说道,“别这么生气,往后的时间还长着呢。”

桌沿上正休息的一只小猫头鹰不满地叫了一声。但阿不思没有回应他。他神色匆匆地抓起一件薄外套,转身大步向办公室门外走去,关门的力度比以往都大。

阿不思沿着塔楼的旋转楼梯一直向下走,临近傍晚,大部分学生都结束了当日的课程,待在各自学院的公共休息室里,还有一些则在宽阔的场地里玩魁地奇。他一路上没碰到太多的人。到了一楼,他依旧没有停下脚步,他走进一个封锁的教室,打开那里的一个活板门,再次向下走去,直到来到地下深处的一个房间里。

这个房间很空旷,空气潮湿阴冷,空间里只有一面被白色绸布罩住的高大的镜子。他站在门口,发丝湿漉漉地贴着额头,冷汗打湿了他的身体。他迫切地希望自己会看到死去的亲人。父母、妹妹。而这正是他此刻需要看到的。他走过去,掀开那面绸布,下一刻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眼睛。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镜子里除了他,还出现了另一个人影。不是阿利安娜,不是珀西瓦尔和坎德拉。不是他希望看到的任何一个人。

“不。”他说。

盖勒特·格林德沃在镜中注视着他。奇异的是,那并不是少年时他熟悉的那个格林德沃,而是一两年前在旅途中遇到过的那个浅棕色头发的青年。这比少年时期的格林德沃出现在镜中更令他感到愤怒。

“我没有从你身上想要得到的东西。”阿不思说,镜子里的男人笑盈盈地看着他,不发一语,“不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

他感到同时被玩弄和羞辱。难道他就是这样一个无法从过往的错误中吸取教训的人?难道亲人的死亡、家庭的破裂,乃至走遍魔法大陆、看清自己只是广袤的奇异世界中微不足道的一粒沙,也不能让他做出改变?难道那些他目睹过的事物,爱、理解、勇气,一样都没有深刻地刻入他的心,没有深刻到足够抹消那个人在他心里留下的所有灾难的遗骸?难道他自私至此,虚伪至此,给自己圈定的牢笼只是象征性的,实际上仍在向往卑劣的自由?

他注视着镜子中的格林德沃。但无论如何注视他,他都没有变换为阿不思希望看到的东西。镜子里有一团团的白色雾气升腾着,笼罩在格林德沃的周身。他看到格林德沃向他走来,他的伪装已经褪去,露出原本的金发和俊朗的容貌。

“我没有从你身上想要得到的东西。”他又说了一次。

 

10.

“格林德沃并非不可阻挡。”魔法部的官员站在他的办公室里,神情冷峻,语气严厉,“只要你肯试一试去对抗他,我们的胜算会大大增加。”

邓布利多没有说话。他的小办公室里挤满了人。魔法部部长、几个傲罗、学校的校长、还有一些教师都在这里。壁炉里的炭火噼啪燃烧着。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震耳欲聋的沉默。

“我们已经不再想去深究——”魔法部部长耐着性子说,“——你和格林德沃曾经的友谊。那是少年时,一切罪行尚且没有发生,我们没有必要揪着这个不放。我们只需要你,阿不思·邓布利多,现在一九四五年的这个你,加入我们的战场,去对抗他。”

在几步之遥的地方,米勒娃·麦格担忧地看着他。她知道他的过往,了解他的恐惧。他为她的关心感到了一阵感激。他叹了一口气。这让对方感到可以更进一步。

“我想不出你还有什么理由不愿意。”魔法部的部长提高了声音说道,“之前你拿你们之间的血盟做借口,它已经被毁了。没有事物阻挡在你和他之间,邓布利多。或者你宁愿看着战争持续上更多年,更多的人们惨死,他运用黑魔法展开他的统治,把他的疆域一步步扩张,直到把反抗他的人们全部杀光,滋养生命的大陆变成流血的地狱,你认为他会给你戴上和他一样的冠冕吗?”

“部长先生!”麦格被冒犯了一般严厉地喊道。邓布利多抬起手,制止了一场潜伏中的争吵。

“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他说。

魔法部部长颔首,这让他显得出乎意料地通情达理。“你会答应的。”他说。然后他挥了挥手,一众官员和傲罗尽数退出房间,临走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他们怎么敢这样对你施压?”麦格生气地说,“他那是在暗示什么?‘给你戴上和他一样的冠冕’?这是侮辱、诽谤!”

“米勒娃,”邓布利多柔声说,“谢谢你。可以帮我去厨房里拿一杯热可可吗?我暂时不太想出去。”

麦格理解地点了点头。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拍了拍邓布利多的肩膀。邓布利多庆幸她没有多说什么。

 

11.

“我又来到了这里。”邓布利多说,“是啊,我总是改不掉这个毛病。”

他站在厄里斯魔镜前,镜中倒映着他,和六十二岁的格林德沃。格林德沃的头发已经褪成了浅浅的白金色,他的眼睛一只是蓝色,另一只闪烁着银白的风暴。

“他们说我了解你。”邓布利多自顾自地说,“事实上,我不知道我了解的是你,还是我自己。”

“起初我感到不可抑制的愤怒。我感到我自己的一切努力——试图忘记你,试图抛弃傲慢与固执,试图让自己下沉到地面之下,去看见世界的全部,而不止窥见我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苦痛,我感到这一切努力都被辜负了。当我看见你出现在镜子里时,我感到自己一败涂地。”他说。“而此时此刻看着你,我也感到可悲。但我不再觉得愤怒了。一个人对他自己的怒火总是间歇性地燃烧一阵,之后装作已经燃尽了一样偃旗息鼓,可隔一段时间又会旧态复萌。我察觉到魔镜里的你并不是你,而是我自己,是我的审视者。”

“这很神奇。”他轻声说,“你在镜中注视我的时候,让我感到比任何时候都更赤裸。我的心灵无所遁形,我的情感就像打开盒子的礼品,你可以一览无余。所以,当然啦,镜子里除了你还会是谁呢。”

“但这是错误的。”他说,“这是我无法根除的傲慢、自负,仍然是以我自己为中心来理解世界。我走过那么多地方,认识了那么多的人,看过那么多的悲剧,误以为自己已经触摸到了爱的实质。但我仍然没有。如果我真的爱这个世界,我应当毫不犹豫去对抗你,无法坐视这世界被交到你的手中。如果我真的理解爱,我就应当理解,你制造的每一起死亡,它们都是对活人的一次苦刑,一次痛不欲生的灾难。那些矢志不移对抗你的人,他们要比我勇敢得多,也比我更接近爱的本质。爱本身就不是那样高深的事物,盖勒特。你我曾误以为我们触及过它,尝过它万里挑一的果实。但真实的爱比那要普遍得多,它铺在宽广的大地上,凡是这土地上生长的万物,都有幸能品尝它的甘美。”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是你来照这面镜子,你又会看到什么呢?”他说,此时坐在了地面上,这个动作让他想起多年以前,在那个欧洲南部的村庄中,一驾马车上的笼子里,年轻的格林德沃盘腿坐下,歪着头打量着他。这让他哑然失笑。“我不会说希望你也能看到我。”他停顿了片刻。“但有时……有时我会希望你也能降落下来,理解更纯粹、更平凡的事物。”

“我下个星期就要启程去柏林了。”他接着说,“我会调整好我自己。当我面对你的时候,我会记得我在安娜的墓前说过怎样的话语。”

 

12.

这是一九四五年的最后一个冬夜。大街小巷的人们仍对那场传闻中发生的精彩决斗谈论不休。霍格莫德村的猪头酒吧里,一个留着长胡子的酒保粗鲁地擦着脏兮兮的高脚杯。午夜将至,他把喝得烂醉的赊账酒鬼赶出去,在门口挂上一个已经歇业的牌子。

过了一会儿,挂在门口的风铃发出叮铃铃的脆响,在裹挟着雪的寒风中摇荡着。阿不福思回过头来,看到他伤痕累累、风尘仆仆的兄长走进酒吧。

“我赢了。”阿不思·邓布利多说。他面容憔悴,但精神算不上差。

阿不福思擦着高脚杯的手没有停下动作。他只是点了点头。在吧台对面的墙面上,挂着一副少女的画像,那是整座脏兮兮的酒馆中唯一一处精心打理的地方,墙面干净整洁,画像中的少女有着金灿灿的长发,和明艳的笑容。烛火照亮她的身影。邓布利多坐在吧台前,向他的弟弟点了一杯黄油啤酒。

“我们打烊了。”阿不福思说。但他擦干净了高脚杯,重新开了一瓶黄油啤酒,给高脚杯倒满。他把这杯酒推到兄长的面前。

 

13.

他又一次站在厄里斯魔镜前时,时光已经走过了将近五十年的脚步。他的眼角生出细纹,赤褐色的头发已然变成银白,一直垂到腰际,他的胡须也像麻瓜节日里的圣诞老人一样,泛着白色的微光了。

这面镜子需要送走,离开霍格沃茨,回到一个永不被发现的地方去。某一日他坐在校长办公室里,给魔法部回过了一封信件,想起这面即将永别的魔镜。不知为何,他在某个瞬间有一种需要与其作别的直觉。

于是他在夜晚来到那个存放魔镜的房间。在那里,一个戴着眼镜的小男孩呆呆地坐在地面上,专注地凝视着那面镜子。邓布利多停在他身后的不远处。他不需要摄神取念便能看出哈利·波特在镜子里看到的东西:父亲,母亲,一个完满的家庭,一种平凡的幸福。

“这么说,你又来了,哈利。”他呼唤男孩的名字。哈利受了惊吓似的,扭过头朝身后看去,看到邓布利多坐在桌子上,微笑着注视他。

“我——我没有看见你,先生。”

邓布利多从桌子上滑下来,走近哈利,和他一起坐在地板上。他抬起眼睛,看着那面魔镜。魔镜之中盘旋着一团团白色的雾气。他听见自己对哈利说:“它使我们看到的只是我们内心深处最迫切、最强烈的渴望。”

当那个男孩听从他的指令站起身,准备乖巧地回去睡觉时,他转过头来问了邓布利多一个问题。

“先生——邓布利多教授?我可以问你一句话吗?”他这么说,“你照魔镜的时候,看见了什么?”

邓布利多扭过头去,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了。这一次,出现在镜子里的人不再是多年前他只能看到的那一个。他看到年轻俊逸的父亲,搂着微笑的母亲,一个小姑娘灿烂地笑着,窝在他们的怀中。在小姑娘的身旁,站着一个臭着脸的小男孩。镜子里没有年少时的他,在一张一百年前的全家福里,只有他已经垂垂老去。

“我?”他说,“我看见自己拿着一双厚厚的羊毛袜。”

 

哈利·波特比他预料中的更加出色,有一颗纯粹的心、真挚的友谊,和善良的灵魂。最重要的是,他有一种一往无前、追寻真理的勇气。邓布利多为他感到喜悦。

当他去医务室里看望因为保护魔法石而受伤的哈利时,他看到那个黑头发的小男孩疑惑地抚摸着自己额头上的伤疤。

“为什么奇洛不能碰到我呢?”哈利困惑地问。

邓布利多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是一种保护魔法,哈利。”他说,“你的母亲为你牺牲了自己,而这种做法会在你的身上留下一个印记——不是外在的疤痕,”他看到哈利又去抚摸自己的伤疤,解释道,“这种印记是无形的,烙印在你的皮肤之中,会给你留下一个永远的护身符。它是美好、纯粹的,当丑恶的贪婪之人触摸到你,他是会为此感到痛苦难忍的。”

“这种印记,”哈利好奇地问,“是什么呢?”

邓布利多微笑着看着他。

“是爱,哈利。”他说,“是爱。”

 

FIN.

 

①“烫痛过的孩子仍然爱火。”——王尔德

②“唯有通过爱,一个人才可以抵达理解的彼岸。”这一句改写自王尔德《自深深处》中的一段话:“他看到爱是智者一直在找寻的世界所遗失的秘密,唯有通过爱,一个人才会抵达麻风病人的心或上帝的双足。”

③结尾部分邓布利多与哈利的对话参考了电影版HP改编剧本,与原著有些许出入。


一点FREETALK:

标题引用了老王的“烫痛过的孩子仍然爱火”,私以为用来引证邓校对爱的态度十分合适。

初衷是想写一篇从头到尾不提及GGAD之间的爱情,但这爱情的影响又贯穿始终的同人文。

其实还有非常多想要写的东西没有加进来,因为字数原因或者个人精力有限吧。比如格邓决斗时对彼此的态度,决斗后又有没有交流,都是写起来很头疼的事件,索性筛去留到以后有机会再写。

然后就是,老邓实在是太,太难写了……即使我努力去想象他的前半生是怎样的光景,恐怕都有着50%及以上的OOC……所以十分佩服能把邓校心理揣摩得特别精准的写手太太,我猛虎狂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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