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舒展开又跌回我自己

隔世之嚣

  • 狡槙24h,18:00

  • 祝大家除夕快乐

隔世之嚣

 

暴雪接连下了五六天。我从床上睁开眼睛的时候,风雪正跟一个患有狂躁症的小孩一样愤怒地晃着我的门窗。过了一会儿我察觉过来确实有人在晃我的窗户。我赤着上身,拉开窗帘,在白花花的窗户上对上一张白花花的脸。他衣着单薄,没有穿鞋,头发披上一层雪,显得银亮。

我把窗户打开,他直接跳了进来。苍白的脚踝落在酒红的毯子上,像碾碎了一地闪光的玻璃。我忍不住朝他跳进来的那个窗口外面看了几眼,这里是八楼,没有阳台,没有电梯,但他如此轻易地闯入我的领地,如一个不易拒绝的幽灵。

水管又坏了。他说。他身上的雪遇了屋子里的热气就逐渐融化了,湿哒哒地黏在他的头发上。我点了一根烟,不动声色地盯着他。在过去的一个星期内,我为他修了两次水管,一次空调,一次堵塞的下水道。出于邻居心态,均无收费。我们居住的这栋楼是一个废弃的钢厂,每层中间做了很多隔断,勉勉强强搭出一个宽敞的避难棚。他是两个星期前来到这儿的,但出奇地熟悉环境,能走窗户从来不走门。一个星期前他第一次敲响我粗陋的大门(我猜是出于对陌生人的礼貌),告诉我他的空调坏了,滴滴答答漏水,他不会修。于是我叼着烟套上白背心随他下楼,进入他的屋子给他修那个嗡嗡作响的电器。

这和我此刻做的事又微妙地重合,只不过我现在修的是他家的水管。我站在椅子上,咬着手电筒对他家的管道敲敲打打,他站在地面上仰头望着我,这情景时常让我有种我已经和他同居了一百年的错觉。修水管的时候我跟他聊天,他是中学老师,教美术。我一乐,调侃说我们这儿住的都是凶神恶煞的通缉犯,手里有枪时常火拼的那种,您一个知识分子沦落到这种荒郊野岭,怕不是被人坑了。他琥珀色的眼睛盯着我瞧,微微一笑,说,不是的。我看着他的眼睛一愣,手下没敲对地方,高压水流从管道缝隙迸出来,呲了我一脸。

我俩七手八脚地把他渗了满地水的洗手间清扫干净,他为表谢意,坚持让我去他的书房里挑一套书走。虽然他是美术老师,但书架上的书却出乎意料的种类丰富,我甚至还在其中看见一张西藏的折页旅游攻略。我捡起那张攻略,问他是否有出游的打算,他歪了歪脑袋,说他想要去那里采风。他在筹备一组绘画作品,讲一个杀了人的男人在世间四处流浪。西藏是他途经的一个站点。我捡起从他的书页中掉落的几张草稿,那男人穿着藏袍,目睹着遥远的天葬,秃鹫将亡者的体魄蚕食,白色的长烟从他指缝间夹着的香烟处飘渺地游远。画面上的男人和我们所处的这个环境形成了一种奇异的连通,我仿佛隔着草稿感受到了风雪把他的袍摆吹得凌乱。不过现下这个想采风的人肯定是出不了门的,暴雪下个不停,直要把楼栋和楼栋里的人都掩埋。我就问他等雪停了,如果他要出去旅行,能不能叫上我一起。

最后他同意了我,顺便让我顺走了他书架上的一本讲述末世人类与机器少女的爱情小说。小说里,机器少女对人类说,我的齿轮会损坏,骨节会生锈,电池会被消耗完,如果我成了一个坏掉的机器人,你在前行的路上,请不要忘记我。这剧情不知道哪里触动了我,但我那天晚上就是做了梦,梦见我的那位美术老师邻居站在我身旁,我俩都穿着藏袍,站在雪山的山巅上,遥遥望着缎带飘舞,秃鹫在空中盘旋,然后他跟我说,你背负着死者而活,你被往昔之事支配了,狡啮慎也。他的声音特别轻,又特别沉。我从梦境中惊醒,黑暗的房间里只有钟表的走秒声。我看着灰暗的天花板,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深海中飘荡的一只柔软的水母。我睁着眼睛等了一会儿,又听到有人在敲我的窗户。雪在深夜里哀哭,我掀开被子跳下床,径直走到窗户前,看到我梦中的那个人站在外面。我打开窗户,他就又跳了进来,冰凉的身体像另一只水母贴近了我。

我抱着他躺进温暖的被子中时迷迷糊糊地在想,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又或许我知道,但此时此刻没必要说。就像我来到这个隔世的孤岛,他就一定会在某一天出现在我门口,在这个实际上除了我们俩再无他人的废弃的大楼里,制造一个邻居需要我帮忙修理家电的普通邂逅;又比如在我感到莫名的忧虑的这个夜晚,他就跳进我的窗子里,像我长途跋涉中终将遇到的另一只同类生物一样在深海般的梦中贴近我。我怀着一种盲目的不真切的信心去拥抱他,同时听他讲他想要诉诸笔端的那个流浪者的故事。流浪者为了复仇,杀死了一个敌人,将他留在麦浪蓬勃的黄昏里,踏上亘古不变的逃亡。每当他感到孤独的时候,敌人的亡魂便会如约会般浮现。

我问他那个亡魂叫什么名字,他轻轻笑了一声,冰凉的手掌抚触上我的面颊,跟我说,你知道。我说,槙……他又竖起一根食指贴在我唇上。还是别说了。我把被子拽上来,遮住我们两个。暴雪逐渐蔓延上来,埋没破旧的大楼,也埋没我们。我的困意上涌,迷迷糊糊之间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外面风雪的声音剐蹭得刺耳,像要掀翻我们的房顶。今夜我们一起冻死在风雪里,几百年以后考古队发掘出这个废弃的钢厂,看到两具相拥而眠的骸骨,不知道会不会把我们分开研究。

在我终于要沉入睡梦中时,我从昏暗的视线中依稀看到他坐在我的床头,一把扶手椅的边沿。他看着我。我本能地以为他会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来讽刺我,引经据典或是长篇大论,然后我应该会反驳他,如同与另一个自己斗嘴。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我有一种要与他道别的感觉,但又有一种等我醒来,依然会在另一个世界看到他的预感。

 

暴雪接连下了五六天,当狡啮慎也睁开眼的时候,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处东南亚一处山坳的帐篷里,身边躺着亡命的枪械和匕首。风拍打着帐篷,把帘子吹得鼓鼓囊囊。雪在黑夜中哀哭,但帐篷中安静得落针可闻。他抬起眼看向帐篷角落的柜子,槙岛圣护的幻象高高地坐在上面,还穿着临死时穿的白衬衫,单薄的脚踝一摇一晃。这里没有一个八层楼高的废弃钢厂,也没有坏掉的水管或隔断的房间。但在一个风雪轰鸣的、孤独的世界里,槙岛圣护确实在他身边。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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