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舒展开又跌回我自己

永失我爱

  • GGAD

  • 战败AU/OOC/主要角色死亡

  • 警告:不是一个愉快的故事

  • 摘要:“你希望我的死亡成为你胜利桂冠上最中间的那颗宝石。”他自言自语地说,“当然啦,你不认为这是一种折辱。你希望我永恒地注视你,你希望我得到你想给予我的那种自由。你认为这是一种爱。”


永失我爱

 

1.

十七日的晚上,他们乘船越过黑海,向着保加利亚行进。汹涌的海浪对着参差崖岸露出它雪白的獠牙,海风裹挟巨大的黑色翅膀,狂乱地拍打在船身上。几个穿着破旧的棕红色马甲的男人挺着被冻红的鼻子从甲板上走过,大声吵嚷着,交谈声与乱糟糟的海水声混杂在一起。

甲板的尽头站着一个男人,双手插在青灰色长风衣的两边口袋里。他蓄着一头赤褐色的长头发,还有一把浓密的红白掺半的长胡子,一直垂到胸口,看起来怪模怪样的。他似乎对经过的那几个吵吵闹闹的男人饶有兴趣,目送他们从一头径直走到另一头,消失在下层的船舱里。风把他的长头发吹得凌乱不堪。

一个女人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后。女人的打扮也很古怪,一身黑漆漆的长袍罩在她曼妙的身体上,脸部被一顶插着孔雀羽毛的尖顶帽的帽檐遮住了,叫人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子。女人双手握在一起垂在腹部,在他身后沉默地站了许久,直到这个看起来五六十岁的男人先开了口,叫出她的名字:“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站得更近一点,眺望这些墨蓝色的海水,罗齐尔小姐。”

文达·罗齐尔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他的身侧。“晚上好,邓布利多教授。”她抬起头来,注视着船尾拖曳出的长长水纹。“阿伯纳西没有在餐厅里找到您,我猜想您在这里。是晚餐不合您的胃口吗?”

阿不思·邓布利多回给她一个礼貌的微笑。“并非如此。实际上,它们很好。”他温和地说,“但我认为,至少做出这些佳肴的厨师应当获得应得的尊重,而非——”

“——而非像对待家养小精灵一样对待他们。”罗齐尔接上了后半句,语调中没有掩盖轻蔑。邓布利多耸了耸肩膀。“这让我难以下咽。”他轻声说。罗齐尔的面上露出一点冰冷的讥讽。“事实上这没有什么不同。”罗齐尔说,“如果您注意过的话,会发现绝大多数巫师都能够掌握家政魔法,麻瓜的炉灶不值一提。让他们显露出那双没有被天赋亲吻过的双手的技艺,以此姿态踏入我们的世界,实是一种慷慨的包容。如何还能指望他们要求更多呢?”

她不指望能够劝服邓布利多,邓布利多果然也没有再回复她。他们如同两个完全陌生的旅人,生硬地一同站在甲板上。正当罗齐尔思忖着该怎么继续他们的交谈时,邓布利多又开口了。

“海洋。”他说,声音中含着一点赞叹,“多么纯粹、恒久,广袤宽大,洗刷罪恶。自然的伟力给予我们最慷慨的馈赠。你仍然认为只有少数人能够拥抱她。”他停顿了半晌,轻声接道,“这是多么愚昧啊,盖勒特。”

女人面无表情的脸渐渐发生了变化,同时,她的身量像突然吃了增长剂一样蹭蹭拔高,肩膀拓宽,乌黑的头发缩短、褪成浅浅的白金色。一个男人出现在原本的黑色袍子里,他微微一笑,将头顶的尖顶帽摘下来,顺手拔掉了那根翠绿的孔雀毛。

“文达真不适合这种打扮,”他颇为嫌弃地感慨了一句,“像那些目中无人、自以为是的纯血统论者。”

他抬起头,瞧见邓布利多没什么表情地打量着他。

“我本以为那上面施加的魔法已经够用了。”他慢条斯理地说,视线投在邓布利多两只手腕上银白色的手环上,“你仍然能感受到变形魔咒的波动吗?”

“认出你并不需要依靠魔法。”邓布利多说。他抬起一只手腕,那银质手环上铭刻着古老的魔文,像蛇一样蜿蜒流动着,在月光下闪着碎钻一般的光。自1945年战败以后,它已经跟随了他足足两年。男人偏头欣赏了一会儿那上面跳动的光斑,转而侧望着他。

“哦,”格林德沃刻薄地说,“伟大的白巫师,所有的成就无一不是魔法的手笔,如今失去了魔力仍然独具慧眼,告诉我他不需要依靠魔法。这感觉真奇特。”

邓布利多没有理会他的冷嘲,他的声音听上去无比温和:“你似乎心情不错,终于有时间来讥讽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朋友。”

格林德沃向后倚靠在一根船柱上。虚空中浮现出那根跟随他杀伐多年的接骨木魔杖。魔杖落在他的手中,在他苍白细长的手指间把玩着。

“是啊。环绕北欧诸海,目睹天地间澎湃的潮涌,再慢悠悠地绕回纽蒙迦德,感觉确实不错。”格林德沃说,但目光没有投向大海,“有时候我也觉得我们的那些交通方式确实少了点温和,夜骐和飞天扫帚略显急躁了,哪里能让人心情平静地游览这些景象呢。”

邓布利多已经转过身来,背对着海面上不知何时漫漫浮起的灰蓝色海雾。“所以你选择这样押送我,”他说,“绝妙的讽刺。我猜那些平民还不知道他们身处的这艘船已经成了你的战利品。以麻瓜的方式环顾整片即将统治他们的领土,让他们无知无觉地通向被奴役的命运,而你还认为这是一场旅行。真是非常糟糕的幽默感。”

格林德沃没有立刻反驳。这艘船的地板隔音不太好,隔着一层厚厚的木板他们能够隐隐约约听到船舱里的那几个鼻头通红的男人正在粗野地喝彩,还有那种赌场上常用的骰子在桌面上滚动的声响、酒瓶撞在一起碎裂的声音。格林德沃的鞋尖点了点地板,发出两声脆响。“瞧他们,”他轻蔑地说,“不需要我再多做什么了,邓布利多。他们自己就会愉快地奴役自己,溺死于混沌的人生。而你也没有多少时间来感慨我的幽默感了,我们再有两三天就能上岸。”

“事实上,我可能更情愿让思维在无垠的大海上漫无目的、永无止境地漂流下去。”邓布利多说,“考虑到几天后我就将与我余生的牢狱打个照面。老朋友,我还不知道你打算给我一个怎样的房间呢。”

格林德沃显然没有被他的玩笑逗乐。“它也可以不是牢狱,”他的声音微微压低了,“庸人在其中窥见暴烈与残酷,天才却能越过它的头顶看到自由与不朽。阿不思,你曾经凝视过它,你明白它的本质是什么。”

“它的本质和你一样。”邓布利多说,“这真神奇,我以为你从打算杀死我的那一刻起就不再试图对我说这些话了。你不是兴致勃勃地准备隔空掏出我的心脏吗?”

这是他们第一次谈起那场决斗。从格林德沃的表情上并不能判断出他是否有什么情绪波动。但他周身的氛围显而易见地放松了,仿佛从这一刻起他才真正剥离了某种伪装。

“我的确想这么做来着。”他饶有兴致地说,“一种移动魔法,和变形术叠加在一起,再加上一层四分五裂咒,控制范围最高能达到二十米。就是太凶了点。”他停顿了几秒,目光落在邓布利多身上,好像在品味某段记忆,“确实太凶了点。”

天色已经全暗了,安装在船头的汽灯亮了起来,拉长他们的影子。邓布利多动了动,风衣裹得严实了一些。

“我有点饿了,”他轻快地说,“希望餐厅里还留了一些柠檬蛋糕。”

 

2.

船已经临近海岸边沿,从远方弥漫不散的薄雾中可以看到浮凸的楼墙,红色的探照灯光游来游去,打在轮船窄小的舷窗上。白天刚刚下过一场雨,街道湿漉漉的。邓布利多站在船头,等待跟随下船的人流一起走出去。

零星几个圣徒已经站在码头,邓布利多认出其中站着真正的那位文达·罗齐尔。他们都穿着麻瓜衣服,但颜色搭配极为怪异,一个中年男人在墨绿色的西装外套外又套了一件深灰色马甲,领带打得歪歪扭扭,一边垂在肩膀后面。来来往往的麻瓜都忍不住朝他投去惊异的视线,但他不苟言笑,表情一本正经。

新的政策尚在提案阶段,就邓布利多所知,格林德沃此前正为此事忙得焦头烂额。在没有正式将巫师世界暴露在麻瓜们面前之前,这些魔法师还不能肆无忌惮地穿着五颜六色的长袍走在普通人的世界四处招摇。他这么想着,余光瞥见格林德沃大步掠过他身旁,向那个打扮怪异的中年男人走去了。格林德沃微微倾身,听那个面色匆匆的男人凑在他耳边焦急地说了什么。他听完后神情淡淡的,好像男人汇报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邓布利多收回了目光。此时的人潮拥挤地向外走着。罗齐尔径直朝他走来。

“邓布利多先生,”她打了个招呼,“请跟我来。”

他们跟格林德沃那伙人分开了。一辆通体漆黑的小轿车低调地停在港口,当他们路过时,车门缓缓地自动打开了。罗齐尔做了个请的手势,邓布利多坐了进去。驾驶座上没有人,但车顶灯亮了起来。接着,它发动了起来,以一种平缓的速度渐渐升空。邓布利多知道这辆车被施了麻瓜屏蔽咒。罗齐尔坐在他的身旁。他明智地没有提出任何问题。

到达保加利亚魔法部后,他们将转乘陆路。战争逐渐平息,欧洲曾一度中断的飞路网系统重新搭建起来,从此处他们可以穿越壁炉直接抵达位于奥地利的城堡脚下。天气很冷,寒风拍打着窗户。巍峨的雪山连绵起伏着,环绕在纽蒙迦德的周身。

“恕我冒犯,先生。”罗齐尔抽出魔杖,对着邓布利多的眼睛挥了一下。瞬间,他的视力似乎被夺走了,眼前只余一片黑沉。“这只是暂时的。”罗齐尔向他解释道。邓布利多点了点头。纽蒙迦德用以关押囚犯的高塔矗立在雪谷深处,陡峭险峻的山岩让它显得更加可怖。邓布利多感觉到他们身边多了一些脚步声,当然啦,格林德沃不会仅派一个人来押送他。他们穿过一片圆形的大厅,他能感觉到一些人的视线投注在自己身上。一些窃窃私语传进他的耳朵,但他没有在意。

纽蒙迦德的魔法禁制是格林德沃亲自设下的,这意味着只有格林德沃能够打开这栋高塔的大门。他们在一个类似会客室的圆形房间里待了一会儿,有人握住他的手,用小刀划破他的手指,拿一种冰凉的小瓶子收集了他的血液。这类似某种十九世纪的魔法仪式,目的是确认囚犯是否还安分地待在自己的牢房里。邓布利多听见门打开又关闭,不同的人在房间里进进出出。他的思维逐渐延伸出去,想到霍格沃茨的高山与黑湖,天文塔楼上空旋转的星云。他曾以为那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毕生的牢笼,而今他能够理解,那是他多么珍贵而浪掷过的自由。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房间里的人似乎越来越少,周围的空间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他听到皮质高靴的靴跟与地板相撞的那种哒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过了两秒,他漆黑的眼前突然呈现出了团团令人晕眩的彩色光斑。邓布利多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格林德沃撤下了附在他眼睛上的那个咒语。他抬起头来,看见格林德沃倒了两杯杜松子酒,其中一杯在空中缓缓漂浮着,落在他的手边,酒杯试探地碰碰他的手指。

“我说过不需要遮住你的眼睛,”格林德沃不耐烦地说,“我更希望你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如何堕入地狱。”

邓布利多握住了那只高脚酒杯。“让你失望了,”他抿了口杯中物,那口感十分辛辣,“你的下属过于忠诚,你应当为此感到庆幸。”

“忠诚,”格林德沃把他那杯酒放在桌子上,抬手松开了紧紧系在领口的一枚扣子,“有时候也很麻烦。过度的忠诚导致不乖顺的言行,他们总以为自己赴汤蹈火,为了忠诚的事物付出一切,实际上只是陷于某种自我陶醉之中。”

邓布利多不置可否地看着他。过了两秒,格林德沃读懂了他目光中的意味。

“你在嘲笑我。”他慢慢地说,“你认为我为了实现‘更伟大的利益’而做的事同样是一种自我陶醉。”

“这让你感到冒犯了吗?”邓布利多轻声说,“实际上,我不是在嘲笑你。我只是觉得悲哀。你从未真正忠诚于什么,格林德沃。因此你也不懂得忠诚的意义。”

格林德沃伸出手,将一颗红宝石袖扣从手腕处的布料上取了下来。

“你错了。”他说,双臂伸直,搭在邓布利多坐的那把沙发椅的两边扶手上。格林德沃俯首望着他。

“我始终保有我的忠贞,”他满含柔情地说,“它一度属于你。而你主动舍弃了它。”

邓布利多抬头注视着他的双眸。“你的‘忠贞’属于至高的力量。”他平静地说,“我从未拥有过它。”

他任凭格林德沃的一只手抚上他的侧颊。那只手冰冷、肃杀,带着要扼死他的温柔。“如果你以为我分不清这个,那你就错了。”格林德沃轻声说,“而现在,我也不打算把它给你了。”

他一把握住邓布利多的手臂,将他从座椅上拽了起来。

“现在,你可以去参观一下你的新家了。”他说,“纯粹为了让你的痛苦延长,我不打算现在就把我们之间的话说完。”

 

3.

会议室的壁炉中,蓝绿色的火焰节节跳动着。镶嵌在墙壁上的横架上摆着一些装饰用的银器和木质相框,火光在它们的身上摇曳生姿。

“斯特劳恩会毁了我们的计划。”阿伯纳西说。他脸颊绷得紧紧的,望着站在炉火前的格林德沃。格林德沃正低垂着眼睫专注地注视着富有活力的火焰。“您知道,他那一整个家族都是崇尚纯血统的偏激蠢货。以前他尚且籍籍无名,但现在他靠着战功笼络了不少人,许多激进派巫师与他站在同一阵线了,先生。他们希望尽快处死邓布利多,免得多生事端。”

“邓布利多是个不稳定因素。”在码头与格林德沃交谈过的那个打扮怪异的巫师在一旁插嘴道,“英国魔法部已经垮台,邓布利多在阿兹卡班被关了两年,但不明了真相的人仍然在幻想他能够逃出生天,给他们带来某种荒谬的希望。事实上,在秘密转移他的日子里,纽蒙迦德确实遭受过突袭——尽管他们失败了。”看到阿伯纳西脸上露出愤恨的表情,男人赶紧补了一句。“斯特劳恩派的人希望尽快召开会议确认处置邓布利多的最终方式,他们前夜在巴黎搞了场恶作剧,我们昨天刚刚对那片地方的麻瓜住民完成治疗。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先生。”

“我们或许可以同时暗杀掉他们两个。”阿伯纳西说,试探地注视着格林德沃,“邓布利多和斯特劳恩。如您所说,让邓布利多活着会导致巫师界长久的分裂……”

“但冒昧地处理掉邓布利多同样不利于巩固巫师界的统一。”格林德沃开了口,他的声调轻缓,像在听一个学生的论文报告,“我们不寻求暴力,阿伯纳西。任何一个巫师的血液都弥足珍贵,更何况是邓布利多,你我都无法否认他的才华。任何一个巫师生命的流失都令人惋惜,我们曾经领受过多大的教训啊。”

阿伯纳西与那个中年巫师面面相觑。

“那么,”中年巫师清了清嗓子,“需要给斯特劳恩一些警告吗,先生?”

“用不着管斯特劳恩,杰弗里。”格林德沃叫出他的名字,杰弗里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去,“我们马上要建立一种合法的政权,暗杀一个渴望巫师获得自由的同胞与我们的初衷是相违背的。像他这样的人是会没完没了的。不用着急,膨胀的野心会使他迷失自我,傲慢会成为他堕落的种子。斯特劳恩是个蠢货,但自有他的用途。至少现在……”

他停顿了片刻。零星的火苗在壁炉中飞舞。“至少现在,我诚恳地盼望着他的帮忙。”他笑了笑,看起来非常愉悦。杰弗里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但他显然不打算再做解释。

他们又谈了一些其他的事务,关于近期一直在推进的法案,还有大洋彼岸的美国魔法部的一些部署事宜。所有事情谈完之后,黄昏已经降临,紫红色的晚霞染在素净的窗纱上。杰弗里整理好文件,朝着格林德沃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他便走出了房间,顺带带上了门。

但阿伯纳西还没有动。他看着格林德沃放松地坐在那张红木办公桌后,将几张羊皮纸卷起来,用黑色的绸带扎好。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阿伯纳西?”格林德沃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止,他问道。

“我不明白。”阿伯纳西感到喉咙很干涩,“两年以前,您和邓布利多决斗的时候……”他停顿了两秒,确认格林德沃没有露出什么不耐的表情才接着说了下去:“我确信您当时就想杀死他。我看到您的那个魔法了,先生。非常了不起,精妙绝伦的构思……但您当时饶过了他一命。我是说,他显然是不能被说服的,所以于我们而言很难有什么用处。如果把他关起来,一个政治嗅觉不敏感的学者,人们会渐渐淡忘他。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让他的痕迹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抹去呢?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纵容斯特劳恩。”

格林德沃抽出抽屉,将扎好的羊皮纸卷放进去。房间里非常安静,阿伯纳西只能听到炉火劈啪作响的声音。

“我们为之奉献自身的事业是为了什么而存在,阿伯纳西?”格林德沃饶有兴致地问,他的手肘搭在桌面上,手指搭在一起,“我们遭受被同胞误解、在监狱中承受鞭刑的苦难,与丑陋的怪物为伍,残忍地杀害与我们意见不一的人,甚至不惜割裂自己的心,你觉得我们做这些事的终极目标是为了什么呢?”

阿伯纳西没有说话。

“是为了权力吗?”格林德沃自顾自地继续说,“抑或是统治他人的荣耀?是为了让世界循着我个人的设想转动它的齿轮吗?我的孩子,这些问题,有个人已经在我脑海里质问过一百次了。”

阿伯纳西抬起眼来,鼓足勇气与格林德沃对视着。

“在巴黎的时候,您说过,”他小声说,“是为了自由地去爱。”

格林德沃颔首,示意他接着说。

“我以为您不认同邓布利多的那些观点。”阿伯纳西说,“他的那些关于‘爱’的说辞。他说爱是世间最强大的魔法,有着世人捉摸不透的力量。我以为那些是哄孩子的说法。您认为爱是一种终极的目标吗?”

“我并不轻视爱的力量,我的朋友。”格林德沃注视着他。他银白色的那一只瞳孔微微闪烁,教人不敢直视,“爱是一种目标,也是一种手段。它比雷霆更凶暴,比海啸更猛烈。爱可以帮助我们摧毁世间一切我们难以想象的阻碍。它能使最顽固的人变得软弱,让最温柔的人变得凶残。它可以让我们的敌人穿过层层烈火,即使饱受被烧灼的痛苦也站在我们身边。”

他顿了顿,接着往下说:“如果你是那些崇敬邓布利多的小巫师,你纯洁而伟大的师长被卷入肮脏的政治斗争,被极端的、不遵守新秩序的敌人毫无尊敬地杀死了,你会选择哪一边呢?”

他的尾音轻飘飘的。阿伯纳西遍体生寒。

“我明白了,先生。”他齿间发冷,同时一种令人震悚的快感袭上他的脊椎,“您给予他们一种愤怒的自由。”

格林德沃歪了歪脑袋,看着他像杰弗里那样鞠了一躬,转身离去了。

他坐回舒服的靠椅上,在办公桌后转了两圈,盯着壁炉上方的墙面上印刻的一个小小的三角形标志。

“爱的力量当然是非常强大的了,亲爱的,”他仿佛在越过虚空与某人对话,“只要你知道如何运用它。”

 

4.

每天早晨八点钟,一份最新的欧洲巫师日报都会放置在他房门口悬挂的铁皮信箱里。从来见不到送信的猫头鹰,他猜想那些鸟儿并没有获准进入这栋高塔。

邓布利多的手探出去,伸长到刚好可以碰到信箱的距离。然后他将上面的旋钮扭开,取出当天的报纸。如果再往外多伸一英寸,外墙处就会显露出一层魔法的隔膜。

“你为什么不好奇地碰一碰它呢?”格林德沃坐在门外,手指在虚空中舞蹈。隔着一道铁栅,屋内一把长勺随着他手指的动作搅拌着放在桌子上的一杯咖啡。“设计它可花费了我不少工夫。”

“我更喜欢热可可,谢谢。”邓布利多没有理会漂浮到他身边的热咖啡,那把长勺子像是被他伤透了心似的耷拉下去,沉在咖啡杯里灰溜溜地飘回了桌面上。格林德沃的视线追着它们飘了一圈,又回到邓布利多身上。

“好吧,看来你是执意不搭理我了。”他拖长了声调说,“这真可惜,我希望你能对这座监狱的保护措施发表些看法,毕竟你的眼光总是那样精准无误。”

邓布利多把那份报纸展开了。头版头条是纯血巫师突袭麻瓜村落的新闻报道。

“如果你没有一大清早来扰人清梦,”他的脸蒙在报纸后面,“我也许会说这儿的被褥多多少少比阿兹卡班的舒适一些。”

“我一向宽厚。”格林德沃声调愉悦,“当然啦,你的房间是要奢华一些。你毕竟与那些囚犯还是有些不一样。”

邓布利多放下了报纸。

“有什么不一样?”他平静地问,“因为他们不曾是你的共犯?”

格林德沃耸了耸肩膀。

“你现在能如此坦然地说出这个词了。”他说,神情中藏着一种恶意,“在你拥有崇高的名誉的时候你不敢提及,如今一无所有后反倒当起了勇者。”

“我没有一无所有。”邓布利多说,“而你会的。”

他的尾音还没落地,虚空中突然响起椅子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噪音。邓布利多的双脚悬空,脖颈似被一种扭曲的力道扼住,向后弯曲着。

“知道吗。”格林德沃轻声细语地说,仿佛他手里并没有扼住一个人的脖子,“我曾想建造一种严酷的宫殿,为你。当我目睹你降落在我面前时,我心想,看哪,多么强大而无用的力量,它有何等的美丽,就同样有何等的懦弱。我曾在你的苦难中窥到你无与伦比的灵魂,阿不思。看着你的时候我想,你是否只有在严酷的苦难中才会显露出灵魂的底色。当你站在那群道貌岸然的政客之间,我发觉我的宽恕会导致一种多么深重的浪费。如果我成为你的苦难,你是否也会将这种底色奉献给我。”他停顿了一下,“就像你十八岁奉献给你的家人时那样。”

邓布利多仍然昂着头,脖颈遭受蛇一样的桎梏。但他艰难地笑了起来。

“你想得挺多的。”他说。

格林德沃猛地松开了他。邓布利多跌落在地上,但他起身的姿态并不狼狈。

“是啊,”格林德沃说,“因为我终于发现,你就适合这样。浪掷人生、虚度光阴,把爱分给籍籍无名的人,享受碌碌众生虚伪的敬意。一座多么舒适的牢笼,而你甚至连踏出去的想法都没有。”

“你认为那是牢笼。”邓布利多平淡地说,“是因为你连踏进去的勇气都没有。”

格林德沃冷漠地望着他。

“你这样挥霍你的力量,是因为你惧怕这世界,盖勒特。”邓布利多接着说。他此时凑近了那道将他与外界隔绝的铁栅,脸与格林德沃的贴得近近的,“你的心扉紧闭,你怎么能够确认是我困囿于这世界,而不是你困囿于你的理想国呢?”

他把手伸了出去,伸到那个最大限度的安全距离时没有停止。格林德沃抓住了他的手指。

“不。”他说。

邓布利多那双蓝眼睛就像海一样刺痛人。

“让我试试,”他看着格林德沃说,“如你希望的那样。”

格林德沃感到手中的手指灵活地从他手掌中滑了过去。接着,邓布利多修长的手指径直穿过那道荧光闪闪的魔法屏障。顷刻间,他的手指像被掺了剧毒的烈火灼烧一样,迅速地干瘪下去,变得焦黑、干枯。

格林德沃一把握住他的手指扯了回来。

“就像这样。”邓布利多轻声说,“你想让我跨越你的火焰走向你,盖勒特。我曾这样做过。”

他将手收了回去,身体渐渐退到牢狱的阴影里。

“我希望你能答应老朋友的一个小小的请求,”他说,“把这些绣着金线的靠垫换掉吧。对于老年人来说,它们有些太柔软了。”

 

5.

北风在山岭间呼啸。杰弗里裹紧了厚厚的长风衣,下摆在狂风中被掀起。他一路小跑着到达城堡的台阶底下,一辆夜骐拉的四轮马车停在那里,好似不受半点风雪的干扰。

“劝你不要进去。”还没等他向门厅内跑,站在门口的女人说话了,“他的访客还没走呢。”

杰弗里转过头来,看到文达·罗齐尔站在那里,双手插进衣兜中。她漂亮的眼睛从帽子底下露出来,神情同时混杂着天真与狡黠。

杰弗里又回过头看了一眼停在门口的马车。这回他看到了车厢外部刻印的家族标志。

“是斯特劳恩?”他压低了声音问,“在他的会议室里?”

文达点了点头。“没错。”她说,“他心情可不太好。”

杰弗里没有对她的话发表意见。

“我不喜欢斯特劳恩,”罗齐尔一点也不在意他是否在听,“但我认同他的立场。”

杰弗里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你也疯了?”他嚷道,“在我们推出新法案的节骨眼上,斯特劳恩还能做出袭击一整个麻瓜村落这种事——”

“他只是过于直白了点。”罗齐尔说,“我说的也不是这件事,杰弗里。先生已经为此事责罚了他,这不是重点。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还是说你仍然对那位‘出色的学者’抱有敬意?”

杰弗里像个一瞬间泄了气的气球。

“我们没有判他死刑的理由,文达,”杰弗里耐着性子说,“与英方签订的协议里不包含这一条。只是暂时的监禁——”

“监禁到新的法案推行为止。”罗齐尔说,“这已经不遥远了。临时条款能暂时安抚反对派,但无法让他们永久地臣服。他是这些人的旗帜。在新法案推行之前,邓布利多必须死。”

“这是你的意见?”杰弗里挖苦地说,“还是格林德沃先生的?”

罗齐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好吧,”杰弗里气恼地说,“我只是觉得有点可惜……别这么看着我,你不是英国人,你不懂得这有多么可惜。”

罗齐尔朝他走近了一点,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用魔杖点了点台阶下铺满鹅卵石的小路,那上面的积雪顷刻间消散了。

“你想去看一看他吗?”她率先走上那条小路,杰弗里紧随其后,“当然,想进去是不行的,只能在塔楼外面远远地看上一两秒。家养小精灵倒是可以进去。但是……”

“我没什么兴趣。”杰弗里说,“我与他没有私交。”

罗齐尔回过头向他笑了笑。

“我与他也没有私交。”罗齐尔说,“我们收缴了他的个人物品,魔杖、实验品、笔记、坩埚、猫头鹰……理应还有一只凤凰,但我们不知道它飞到哪儿去了。你会发现与他有私交的人少之又少。他饱受崇敬,可私人空间里的人少得可怜。”

“你看起来相当不喜欢他。”杰弗里好奇地问,“这很难得,很少有人不喜欢他。为什么?”

“我不是不喜欢他。”罗齐尔说,白气在她的呼吸间萦绕着,“我只是觉得他对先生的判断造成了干扰。”

杰弗里难以苟同地挑高了眉。

“依我看来,你是在杞人忧天。”杰弗里干巴巴地说,“如果你真的了解先生,就该明白他的理智不可战胜。如果先生打算赦免他,那他就应当是被赦免的。”

罗齐尔低着头,思考了一会儿。

“我不确定先生是否想让邓布利多活着。”她犹豫着说,“在决斗的时候,我看得很清楚。我从来没见过他对谁展现出那样强烈的杀意,杰弗里。那种力量不是人力所及的,仿佛能撕裂人的灵魂。他步步俱是杀招,手法却又那样爱怜。他后来没有杀死邓布利多,按照他告诉给我的,这是出于他的恩慈。我能理解先生想让他的死亡变得更有价值一点。但是在某些瞬间,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这么想。”她停顿了片刻,“这是我不能理解的地方。”

  杰弗里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你是认真的吗?”他有气无力地问,“听起来像一种只存在于麻瓜文学作品里的扭曲爱情关系。”

罗齐尔厌恶地皱了皱眉。

“至少,如果斯特劳恩要设计一个暗杀的阴谋,我不会干涉他们。”她说,“只要我们没有参与,这就是一桩极端纯血派的罪行而已。”

 

6.

“我想念我的凤凰了。”他说。“如果你有在听的话——好吧。”

他停顿了半晌。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他轻声说,“如果我没有猜错,上一次不愉快的对话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啦。”

空旷的监牢中没有回音。灰黑色的岩石在月光下显出它优雅的纹理。水滴声断断续续地响起,砸在角落里。

“说来奇怪,我不是没有想过会对你诉说何种临别赠言。”他说,“在我们都还没有洞察到灵魂最深处的阴影,在你像一种久别重逢的命运降临到我身上,而我贪婪地从你眼中汲取我空虚的倒影的时候。我想象死亡如老友割落我的头颅,我在泡沫般幸福的荣光中与你挥别。那时候你我都垂垂老矣,但心灵仍同烈火一般真挚。是的,我曾有过多么稚嫩的幻想啊。”

他的手拿起桌面上摊开的那份报纸,但只瞥了一眼就又将它放下了。

“我该从何谈起呢?的确,我的设想中起初没有这样的情况。但我难道没有预见这种可能性吗?在你我共同窥探浩瀚的星空的那些夜晚,我难道没有预感到生活被你无可挽回地打破的可能性,没有隐秘地期待这种毁灭的发生吗?我想我是有的。我是多么面目可憎。”

他的喟叹如羽毛一样轻。

“你质问我为什么不跨越这道牢笼,你真正想问我的是,如果我曾真切地拥有过爱,并体察过它的力量,为什么我不能跨越这种牺牲与毁灭,走向你赠予我的良药呢?为什么我不能明知你是一种灾难,仍旧义无反顾地奔赴你呢?”他说,“这让我该如何回答你呢,老朋友。我曾视平凡为死水,你也如此。后来我们都知道,我在这一点上撒谎了。我用某种诡秘的借口蒙蔽了我自己。并且,由于这种不负责任的自我欺骗,我失去了一种永恒的珍宝。我是从何时起体察到爱的力量的呢?我想是在我失去这种珍宝的时候。你一定很难理解。是啊,你至今仍难以理解。我谋划过多少生命的衰亡,而当死亡仅仅降临到一个‘没有力量’的人身上,降临到她的身上时,它就将我压垮了。我在那一刻理解了一件事,如果你的心里创生了一种可鄙的压迫,哪怕它只是一种狂妄的设想,这种压迫也会真切无比地回馈于你。是的,我被它压垮了。你说我现在一无所有,不是的,盖勒特。我从未有一刻比那个时候更加一无所有。”

“但生活确实奇妙无比。如果你经受过最惨淡的境遇与荣光的落差,我想你也会认同这一点:生活是一种高深莫测的魔法。我相信生活中有这样一种意志,它在上空悲悯地注视我们。它不裁决我们,它把斧头交到我们自己的手中。”

“我活下来了,因为这种意志。我逃过了一种地狱般的酷刑。当我从薄暮冥冥的坟墓间醒来,而山间唯独萦绕着惨灰色的烟雾时,我明白我被这种意志拯救了,并将永远为这种意志所折服。是我的毁灭促使了这种宽恕吗?是她不愿意谴责我吗?还是我用某种不自知的魔力战胜了这种毁灭呢?不是这样的。”他说,“这是爱,盖勒特。爱让我们明悟生活的真相。爱让我们有足够的勇气面对自我毁灭。”

“又要说回那个问题了,爱是不是一种自我牺牲呢?我想是的,当然是的。”他再次停顿了片刻,好像能听到某种细灰般的声音在空气中回响,“我想我也确确实实这样做过。当我察觉到你的那种暴戾、急躁、傲慢的性情时,我是多么担忧,又是多么盲目地欺瞒了我自己。让我们开诚布公一些吧,既然我们的时间已经如此紧迫。我是否真的爱你呢?我是否仅仅把你看作我的镜像呢?当我睹视你的时候,我看到你是那样耀眼,那样光辉万丈,你在笼子之外,你那样自由、热烈,那样才华横溢。即使到今日,我想我的答案仍然如此,即使我并不为此感到欣慰。我体察到爱同样具有那些地狱一般的可能性,出卖自己,兜售信仰,作为一种等价的交换。这是你和我曾经交换过的东西,即使你不承认这一点。而当她带走了这一切时,我不得不清醒地告诉自己,爱不是你期望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

他看到铁栅外面的那些流动着的魔法屏障在隐隐地颤动。

“我不该说这么多。”他说,“现在,让我们回到最开始的话题吧。我预想到有一日会这样的,当然。你的那些‘过于忠诚’的下属所做的乱七八糟的事说明了这一点。你对待忠诚于你的那些人始终没有耐心。你默许他们,利用他们,瓦解他们,用一种虚无的辉煌腐蚀他们。”

“我们曾谈起过,有的先哲认为世界该交由拥有真理的人,人应当分为不同的层级,情欲要受理智的统治。我们曾经坚定不移地认为,高等的魔法会带来这种真理。”

“但事实上,魔法不能带来真理,也不能带来良知。它同样不能带来智慧、力量,和爱。它和世上千千万万种普通的才能一样,只是一种生活方式。”

“你希望我的死亡成为你胜利桂冠上最中间的那颗宝石。”他自言自语地说,“当然啦,你不认为这是一种折辱。你希望我永恒地注视你,你希望我得到你想给予我的那种自由。你认为这是一种爱。”

他沉默了一会儿。这时,门外响起了一些杂乱无章的轻响,仿佛这座让它的主人引以为傲的监狱被人毁弃了,沦为一座枯堡。

“啊,”他轻轻地说,“或许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再见。”他说。

 

7.

“巫师可以自由地活在世上,”他张开双臂,像要拥抱整个世界,“不必隐藏身份、不必担惊受怕,不必承受猎巫的恐惧,不必遭受耻辱与偏见。”

高台下鸦雀无声,众人屏息凝神。格林德沃从他们眼中看到狂热而激动的光。

“新的秩序,”他用一种蛊惑人心的声音轻轻地说,“就在你我脚下。”

他听见虚空中传来一声清厉的啼鸣,如凤凰扑向不息的火焰。台下的人为他的言辞鼓起掌来。

他仿佛立于舞台之中,回过头,于澎湃如雷的喝彩中与濒死的凤凰遥遥对望。白炽的灯光刺痛了他的双目。台下高朋满座,台下也空无一物。

 

FIN.

 

 FREETALK:

写这篇的初衷是和朋友讨论这种可能性:如果邓布利多在1945年的决斗中落败,他们会如何谈论爱。

当然啦,战败AU这个设定本身就违背了罗琳在原著中对“爱”这个议题的主旨,所以许多东西我没有深究,BUG必然非常严重,老邓也被相应地弱化了,所以大家随意看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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