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舒展开又跌回我自己

朝生暮死



复个健!


朝生暮死.


    近日我频繁地梦到父亲。黄昏拂过窗纱,他乘飞马而来。夕阳的种子从他的脊骨绽放延展,形成玫红色的六翼翅膀。自他死去已有三年。我从那些烧毁的信件残页中获知以下一个传奇故事:我的父亲,一个典型的英国绅士,一个与恶龙缠斗的勇者,一个身患谵妄症的病人。在他承袭爵位之前,曾与同伴一同跋山涉水,前往达纳特斯山寻求宝藏。同伴们在淬毒的藤蔓与布满獠牙的沼泽间相继死去。当他终于抵达终点,决意与死神决斗时,那位身披黑纱、手执镰刀的神灵却向他脱帽行礼——请代我向您的家人问好。死神说,您赢得了我的饶恕。父亲满载而归,带着一箱经由冥火淬炼的宝物,自此其一生都与死神的诅咒如影随形。


    坊间有一种古怪的谣传:凡多姆海恩家族保留着某种可与死亡对抗的圣物,魔鬼不得近身,天使也无法带走他们的魂灵。这当然是被夸大的谎言,我与我的兄长、我的父亲、我的祖母,我们俱是蹚过生死的凡人。但有一件事,现在想来有几分奇异。在我的童年时代,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在我家的餐厅见到了来自德国的某位尊贵的绅士。他与我的父亲礼貌握手,还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掌轻柔地拍了拍我与兄长的脑袋。“上次见到你们,你们还只有这么高呢!小家伙们。”他亲切地用手比划着,在我父亲的示意下落座。当时的凡多姆海恩伯爵,嘴角时刻勾着礼貌的弧度,在交谈时会停下手中刀叉的动作,身子微微前倾做出认真倾听的姿态,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沉静而忧郁,被其注视的时候,常会让人心生被视作珍宝之感。夏尔曾偷偷告诉我,他深夜去厨房里偷小蛋糕吃的时候,在楼梯的拐角处听到过仆人谈论老爷:多情的阿多尼斯。


    当天下午,糖澄色的天光透过花园中的白杨树洒在我父亲的背脊上。我顺着滚落的玩具球跑到一片怯生生的含羞草丛中,抬眼瞥见那个故事中身披黑纱的死神低头亲吻他,而他没有拒绝,慵懒得像一只黑猫。凡多姆海恩伯爵,文森特,Mon cher petit papa,他的颈项向后仰起,在白灿灿的日光下脆弱得如同蝶翼。我不敢动弹,只好睁大眼睛藏匿在含羞草丛中目睹他们在草坪上交媾。在葬仪屋冰冷的手触摸文森特的脸颊时,我从父亲的脸上看到某种从未见过的神情:仿佛死神将他的时间定格了。文森特·凡多姆海恩的身形节节拔高,十岁前他是文斯,爸爸妈妈的小天使,一个乖巧精致的小男孩;十五岁前他是文森特,威尔顿学校的骄子,男生们的主心骨,千金小姐们的猎物;十五岁后他是凡多姆海恩伯爵,女王的猎犬,帝国的奴隶,仆人眼中的阿多尼斯。在我和夏尔心中,他是papa,是这个音符背后的亲昵象征,是书籍、月亮、炉火和荆棘丛的主人,是童话故事的主角。但我看到他在死神的亲吻下显露出属于一个青春永驻的神灵的神态……我漂亮的爸爸,在他的一生中有无数个这样的瞬间。我有幸得见他真正的魅力,与死亡相伴时永恒、安然的神情。


    夜晚我不愿入眠。辗转反侧中我听到兄长安稳绵长的呼吸声。我盯着他,想到他人常说我们兄弟间夏尔更像父亲,而我则更像母亲一些。我注视着夏尔的睡颜,心中不免升起一丝单方面与父亲保守秘密约定的得意之情。要是那些人见过文森特天鹅般的神态,就不会这么说了。我从床上轻巧落地,光裸着脚偷溜出门。在楼梯的拐角处,我窥见父亲的书房内传来的一丝昏黄的灯光。好奇心驱使我蹑手蹑脚地踱到门口,小心翼翼地顺着敞开的那一小条门缝往里望去。灯光辉映下,那个从德国远道而来的客人双膝跪地,泪流满面,骨头已经折了几根。他面目扭曲狰狞,显然遭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我的父亲神色平静,往枪膛里装上子弹的手指白皙光滑。他的左手垂在桌角,德国绅士拖着流血的残躯,爬行上前亲吻文森特大拇指上的蓝宝石戒指。“凡多姆海恩伯爵,凡多姆海恩伯爵,”他的声调中祈求意味饱满。文森特的眼睛沉静而忧郁,注视着他如同注视着一颗圆润的珍珠。他的手掌顺着德国绅士的肩膀温柔地往下捋去,将布料上岔出的线头和起球的部分整理干净。我向后一跌,屁股重重落在地上。屋内的人马上察觉了,离门口最近的人马上把门打开,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的额发。那是迪德里希叔叔,他看见我,诧异地挑起眉,好似在琢磨我是哥哥还是弟弟。文森特已经走过来将我抱起,任凭我惊慌之下的涕泪胡乱地抹到他平整的衣料上头。papa,我嗫嚅了一声,听上去如同梦呓。


    后来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相信坊间那种具有童话色彩的传闻:我们凡多姆海恩家族拥有某种足以对抗死亡的力量,能够让我们永恒存于世间,不死不朽。父亲正是这种谎言的具象化体现。1885年的冬季,我知道这是虚妄的幻想。清理父亲的旧物时,我翻找到他在威尔顿学院读书时的日记。最初我看到那个寻找宝藏的童话故事,就是来自这里头。故事的末尾冒险者带着死神的诅咒回到人间,他打开那个装满珍宝的箱箧,金光闪闪的雾气扑面而来,缠绕上他的骨髓。“您将获得与死亡对抗的力量,”这个诅咒是这么说的,“这种力量将永恒地传递给您家族的每一代人,他们将遭到劫难,早早离世,被鬣狗撕咬、被恶魔哄骗,狡猾的死神永恒注视着您的家人,而您和您的后代将永远不得解脱,不能与来自地狱深渊的生物妥协。您就在这样的战斗中获得永恒吧。”


    我看了一会儿,将他残存的信件与笔记本整合到一起,丢进炉火之中。我有一个恶魔,来自地狱的烈焰,认为凭我一个刚刚失去家人的愚蠢小男孩无法对抗他,并为此洋洋得意。书房的窗子大开着,风雪从外边灌入,带走我脸上残余的血腥味。童年的那个昏黄的夜晚,他抱起我,无比温柔地拍拍我的后背,如同梦中的飞马。他一遍遍唤我的乳名,戒指上残留的硝烟席卷过我的鼻腔。“我们都是朝生暮死的凡人。”他在那些日记中写道。我能描绘出他眉间的安详神色,罪孽是黑河中伸出的一条条干枯的手臂,拉住他往河底拽,而他从未真正沦陷进去。我的父亲以他身为凡人为傲。如今我在梦魇之中听闻他藉由风雪传来的号角:我们都是朝生暮死的凡人。我们不需要永恒,我们即是永恒。


FIN.

   


2019-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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