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舒展开又跌回我自己

死神爱情故事


死神爱情故事.

 

在某段时间里,凡多姆海恩伯爵钟爱于流浪街头,扮演午夜伦敦落魄的醉鬼或衣衫褴褛的失业者。他与街角暗巷中的无业游民互相拥抱,分享同一杯啤酒,对着同一个路过的女人吹口哨;这些底层人民的身上臭气熏天,他们勾着彼此的肩膀在泰晤士河前面放声歌唱,船舶在黑夜静谧摇晃。

 

第二天,葬仪屋在打开店门的同时看到年轻的伯爵倚在墙壁边沿,身上披着不知哪个醉鬼打着补丁的外衣,在寒冬的清晨里睡得昏沉。伯爵的手指是被一杯暖茶唤醒的,他的手指苍白细长,与葬仪屋处理过的那些客人色泽相近。每当这时候,棺材店的主人便喜欢调侃他:您这副样子的照片若是传到伦敦的社交场上去,有一大半千金小姐会伤心欲绝的。

 

文森特嘴角一勾,不置可否。他顶着一副宿醉憔悴的神色,瞥了眼葬仪屋挂在墙上的时钟,不由得大惊失色:诶呀!今天我与达雷斯侯爵约了下午茶,快快快,拿我的外衣来,快赶不及啦!

 

葬仪屋没递给他。他漆黑的指甲抚触上伯爵的脸,笑嘻嘻地说:您的表演非常精彩,连小生看了都会心动。文森特越过他的手臂去拿放置在棺材板上的外衣,脸上惊异的表情自然地收敛回来。他整理好外衣与手套,低低地笑了一声:千万别,在下恐怕无福消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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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兄长。法兰西斯·米多福特如是读道。在其短暂的三十四年生命里,他为大英帝国尽心竭力,衷心地热爱这片土地与土地上的人民。他对家庭赤诚,对友人真挚,对国家忠实……他的离去对他的家人、他的同僚和他统辖区的人民而言都是莫大的损失……

 

荒冬的风声席卷过光秃秃的平原。待到身着黑纱的女士读完这篇讣文,转而开始读下一篇时,天空中下起了雨。沉重的雨水瓢泼而来,墓园中的人纷纷撑起了伞。银白色长发的死神倚在篱笆的边沿,任凭刺骨的寒意打在帽子顶端。这场雨来得太迟,他漫不经心地想。足够熄灭一场大火。

 

他在人群中看到那位达雷斯家的小女儿——名为安洁莉娜,是瑞秋·凡多姆海恩的亲妹妹。某种属于未出阁的女子的神情在她脸上迷蒙地焕发出来,葬仪屋观察到她几乎控制不住这种几近扭曲的神态。他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冬季,文森特身上的衬衫松松垮垮,他接过他的暖茶,似是苦恼地说:达雷斯家的小女儿不太好应付。她不必要的情感于他而言是一种意料之外的累赘。葬仪屋夸张地大笑起来:哈!您这种不会爱人的魔鬼,恐怕毕生都要亏欠着别人的爱意,这想必就是您生命中不得不肩负的重担。

 

文森特低垂了眼睫,吹了吹茶盏上空氤氲而起的热气:不,我并不觉得我有所亏欠。他弯了眉眼。她会醒悟的。

 

葬仪屋在冷雨中想,伯爵恐怕猜错了。伴随着他的死亡,红夫人的爱情不仅没有被埋葬,反而起死回生,萌芽气势汹汹地破土而出,畸形罪恶的种子直参云端。她还真是个长不大的小女孩。葬仪屋无声地笑了两下。可随即他意识到自己也并没有立场嘲弄她。在某个宿醉的夜晚文森特·凡多姆海恩敞开衣襟坐在大桥的边缘,两条长腿在泛着河水气息的空中来回晃动。他手中握着一个长长的玻璃酒瓶,两臂伸展如展翅的赫拉斯瓦尔格尔。那是伯爵订婚前的一天,葬仪屋没拒绝他偶尔一次的邀酒,那辛辣的液体呛得死神眼角泛红,他咳嗽着对伯爵说:您不爱您的妻子,这可不太公平。

 

文森特看了他一眼,眼尾悠长,他笑道:明天之后我就将以我的全身心爱护她。他嘲笑葬仪屋酒量差,拍他的后背替他平复气息。文森特对着黑河纵声啸叫欢呼:我爱这个国家!我爱陋巷与贫民窟的面包,爱这如同一潭死水的贵族,爱停滞不前的时光,爱战争的引线与流离失所的难民!我爱母亲与姐妹、妻子和妻子的家人、未来的儿女。凡多姆海恩家族的荣光仍笼罩在我们头顶。

 

那一刻他回过头来,葬仪屋洞悉了他苍白瞳孔中潜藏的东西:文森特·凡多姆海恩爱着所有他理应负担起责任的事物,而不爱具体的人。

 

 

葬礼的归途中他与红夫人擦肩而过。他微笑着替这位女士撑起伞,目送她登上马车行远。在某个短暂的对视瞬间,他发觉凡多姆海恩伯爵从未死亡。他在世间拥有无数个继承者、受害者。而红夫人在他的死亡中获得了他的某种疯狂的元素,这元素通过爱情将她毁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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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凡多姆海恩夫妇新婚的几个月后,伦敦进入了春季的社交期。安洁莉娜·达雷斯从郊区的庄园中应邀去参加各式各样的舞会、晚宴或慈善典礼。在最初,她的姐姐与姐夫总是这些活动的焦点。他们在舞池中翩翩起舞,优雅而深情。

 

安洁莉娜站在人群的角落中,觉得自己如同一只羽毛被打湿的雏鸟。忽然,她在那些投注在文森特·凡多姆海恩身上的视线中察觉到一道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目光。她在人群中寻找,心中的疑惑得到了解答:那是位前月刚与当地某位子爵订婚的千金小姐,安洁莉娜从她眼中看到自己:一个凄厉呐喊、被囚困住而无从解脱、即将灰飞烟灭的魂魄。她顿悟这是一个与她跌入同样陷阱的女人。可文森特,文森特。他有什么错呢?

 

安洁莉娜将脸埋入双手无声地恸哭起来。神啊。她在内心忏悔。我们爱上文森特·凡多姆海恩,是宿命中必要遭受的罪责。我从未有一刻如同此时一般察觉我对他有罪,对世间所有的人都负有罪责。

 

 

她也曾在凡多姆海恩的庄园中得见文森特的友人们。在某个壁炉的旁边,有着名为迪德里希的德国人,钻石商古拉乌斯,照相馆的皮特先生。他们向她致意,友善而恭敬。可她从中洞悉到自己是格格不入的,他们具有一面天然的面具,安洁莉娜不能从那些面具背后看出许多。在这些人中,她唯一略为熟悉的是打扮怪异的葬仪屋。

 

安洁莉娜正襟危坐于沙发椅中,葬仪屋正坐在离她不远的位置。他们偶尔也交谈,话题通常从伦敦的阴雨天气开始,再由伦敦的阴雨天气结束。可她没来由地从此人身上感到某种熟悉的亲切感。彼时他们都不了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许多人的印象里死神是冷酷的。她端着高脚杯咯咯笑着。他应当具有骷髅头、长柄镰刀与黑雾般的袍子。您却不这样认为,是吗?死神剥夺人类间的真情,使人畏惧这一事实。

 

葬仪屋的话语间有着某种微醺的气息。当然不,小姐。他说。其实并非如此。死神是世界上最早洞悉爱这一回事的人,因为爱与死是同构的。不参察爱,便无法理解死亡。

 

那么。凡多姆海恩伯爵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浅笑着拍了拍葬仪屋的肩膀,视线向她投来。安洁莉娜心中微微动了一下。伯爵开口说:死神在收割生命的时候,难道是抱着热爱众生的心情吗?

 

满堂客人为这调笑笑出了声。葬仪屋微笑着压低了帽檐,用那种微醺的语调低声说:您就别开小生的玩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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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之间并没发生爱情。一个活了几个世纪的非人类,与一个短命的伯爵,无论从哪种角度来说都不会被编排到一起。那个下雪的夜里,葬仪屋为着某种不具名的冲动冲进火海,在倒塌的墙柱瓦砾间没能寻到文森特·凡多姆海恩的尸体。他已经化为灰烬。而如同他曾经高喊的,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都在贯彻着他“爱所有事物”的社会责任。这种责任竟能够大于一切,大于他的生命和所有柔情。

 

在后来的几年中,葬仪屋时常注视着文森特·凡多姆海恩的小儿子的样貌。那傲慢的小伯爵真是愚蠢至极,竟将灵魂抵押给贪得无厌的恶魔。可他在拥抱着夏尔·凡多姆海恩的躯壳时,他不禁回忆起那个曾经在伦敦暗巷中游走的年轻人。他不得不承认,那个出卖自己灵魂的小少爷仿佛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某种更为深沉、更有力量的东西。

 

他在迪德里希的桌面上看到威尔士学院旧识的合影。神采飞扬的文森特·凡多姆海恩隔着老照片微笑着与他对视。那一瞬间之前他原本对小伯爵与他豢养的恶魔嗤之以鼻,但那一瞬之后他突然领悟到某种令人流泪的东西:葬仪屋的确是窥见文森特·凡多姆海恩最多面的那个人。而在文森特化为灰烬的那个夜晚,因为死神含着急切的爱意的闯入,他的生命化成千千万万道影子注入世间千千万万个困顿的人心中。由此,死神必得到世间去,寻到他的每一道影子。而在这一过程中,文森特·凡多姆海恩是不朽的。

 

FIN.


2018-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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