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不能越过屏障.

国王在海岸边沿捡到一条小小的美人鱼。在国王还是小王子的时候，他的父亲头戴冠冕，牵着他的手带他走过王国从不示人的秘密宝库。小国王在那里看到并排连成一片的圆柱形玻璃水箱，水箱里沉睡着许许多多的美人鱼，金色的长发熠熠发光，肤色白皙如蛋糕上的奶油。真漂亮呀，他这么想着，伸出手去触碰水箱的外壁。人鱼猛地睁开眼睛，凶神恶煞地向他露出一口獠牙。国王吓得向后连退三步。他的父亲抚掌大笑，在水箱外壁上屈指弹了一下，人鱼见到他便畏惧地低下头，隔着玻璃顺从地吻他的手。父亲转过头来，国王在他的脸上看到某种神迹：父亲掌握了所有的面包与石头，奴役了世上最美丽的生物，成为了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征服者。有朝一日，他将继承这种统治万物的权力。

国王在海岸边沿捡到一条小小的美人鱼。他将她带回王宫，为她裁剪最漂亮的长褶裙和蕾丝发带，教她学习人类的诗歌。满月之夜人鱼化出人类的双腿，于是国王牵着她的手在花园里漫步。十三岁的人鱼在飘溢月桂香的门廊下仰头望着英俊的国王，感到小小的心里涨满了甜蜜。暴风雨之夜她抱着玩具熊，缩在被窝里小声地哭泣。国王握着烛台出现在暗影里，拍拍她的后背将她哄至停止哭声。国王为她讲睡前故事：神行走在大地上，撒下天国的种子于世间，收获了许多信徒。信徒们匍匐在土地上吻他的袍子。有一位狂热地爱他的信徒偶然间抬起了头来，便看到神的脸上并没有笑容，而是丑陋惨痛的悲哭。他回过头去，看到匍匐在地的信徒们与神之间起了一座高高的屏障，神座在上升，大地在不断下陷。他们谁也越不过谁。

国王合上书。人鱼小声地问：然后呢？国王不再讲了，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人鱼扬起白嫩嫩的小脸，说：您吻一吻我，好吗？国王用冰凉的手盖住她的眼睫，说：晚安。

国王常到宝库中去视察那些被父亲圈养的奴隶。这些生物的本性中有凶煞的一面，会用利齿撕咬动物的生肉。于是国王给自己的人鱼一柄镶着红宝石的短剑，教她如何刺穿敌人的胸膛。人鱼十五岁的时候，他开始有计划地将她培养成一个出色的杀手。在国王的脸上，人鱼不再能看到温柔的东西，他变得像石雕一样苍冷。起初，人鱼杀死一只小动物，颓倒在地浑身颤抖无法呼吸，国王慢条斯理地走过来，她用染了血的手抱住他的双腿哭道：求您了。国王不为所动，用那死去的兔子的血肉为她烹调了烛光晚餐。后来，人鱼为国王刺杀密谋反叛的权臣，不奢望能够再获得宽恕。

国王的生辰庆典上，人鱼作为他的养女陪同他在城墙上铺设的红毯上走过。高楼下万民齐呼万岁，礼炮作响，大臣欣喜地述说今年丰收大成，敌国臣服，人民喜乐安平。人鱼纤纤素手搭在他的手心，抬起眼望着他的侧脸。国王脸上定格着一个温柔宽厚的假笑。人鱼听见自己的心里流淌过一丛清甜的溪流，那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在溪边蹲下身捂住脸呜咽起来，意识到那些有着月桂香的情感都是如此虚假，而她多年来却始终为那份虚假的柔情动容，并不知悔改。

到人鱼满十八岁的那年，她已出落得越发美丽，肢体有着柔美的弧度。向国王提亲的贵族能从王城门口排到宫殿座下。人鱼公主提着裙摆小心地避过侍从与宫女，独自违反王宫的禁令闯入了从未涉足过的地下室。成年的夜晚她想要一人独处。地下室没有守卫，一面冰冷的门横在那里，门上有一面锁，只有国王允许之人滴一滴血上去才可以打开。人鱼本无意闯入禁地，在那瞬间看见那道锁，心里有个隐秘的角落却忽然被鼓动了。

国王必定有着不为人知且难以启齿的秘密。她想，疯狂鼓噪的心里闪过那些在自己刀下死去的小小生命和铁腥的血，还有国王为她下的一道道暗杀命令。这些秘密揭露出来会否使他身败名裂，剥落贤君的面皮，遭众人唾弃鞭打呢？她这么想着，一边试着用刀划破自己的皮肤，往锁上滴了一滴血。众生不懂什么是爱他。国王为民众带来面包民众便爱他，国王在民众中掀起战争民众便恨他。他们爱的是他创造的东西，而人鱼——她惊异地发现那把锁竟真的慢慢脱落了，大门在她面前向里缓缓开启。她没来得及想完，便看到了密室里的东西。

一条人鱼睁着眼睛趴在玻璃水箱上，双手起皱，撑着池壁，与人鱼公主面面相觑。人鱼公主浑身一软，还没等尖叫出声，那被禁锢的人鱼突然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獠牙。她轻柔地向小公主招招手，唤她过去。嘴里不住地呢喃着：您来了，您来拯救我们了……先人曾经预言过这么一天，大地的主人将被他自己的傲慢所杀死。她隔着玻璃亲吻小公主的手。亲爱的殿下，我们是同族，是血浓于水的胞姐妹。我们被暴君禁锢在这里十余载了，起初他到海底来，向我们施法术，年轻的我们被他的魔法诓骗了，被带到王宫中圈禁。可他来了便走，再不肯向我们施魔法了。我的好姑娘，让我看看您，多么美丽哪。我还没说完，既然吝于向我们施法术，就该予我们自由。可他照样不给我们自由。现在他死了，他的儿子显然更傲慢，竟妄想将如此强大的您驯化——但显然您是不会被驯化的。我知道您是来解救我们的。请您给我们自由吧。

公主颤抖着打开了囚禁人鱼的监牢。人鱼们发出一声狂喜的啸叫，便就地顺着地下的水流潜行而去。公主浑浑噩噩地回到宫殿中去，窗外风雨大作，雷声好大，她想到那个自己没想完的问题：众生不懂什么是爱他，可她自以为自己懂。她自以为自己手握选择爱他的自由，如今果真如她所料，国王的伪善与真实的罪恶横陈在她眼前，那人鱼呲着獠牙道：选吧，我可爱的公主。杀死他您将获得至高无上的自由，爱上他您将变成为爱驯服的囚宠。

国王举着烛台推开人鱼公主的卧房之门。她在门后举起了匕首，红宝石在夜幕中熠熠生光。她的每一个招式都是国王亲手所教，斜刺出去，却听见刀刃扎进血肉的闷响，国王并没有躲开。电光自天幕划过，她在暗夜中与国王平静的双目对视了。那一刻她血脉中有棵树开始疯长，四肢的每一寸被那样酸楚的疼痛挤满。国王没有叫侍卫，甚至也没有喊出声。他伸出手摸了摸公主的发顶，说：我有一个故事尚未讲完。

神的信徒窥见他们中间有着跨不过的屏障，万千人中只有他一人如此洞悉。于是信徒化作了伥鬼，成为了叛逆，察觉到神的撒种是不真实的，我们无法追随他一路走。神在万千伏拜的人群中观察到这样一个溯流而上之人，便激动得发狂。你们在土地上，神这么说，这么多、这么多的人一起。而我只有一个。我是不能引领你们、统治你们的。我掌握世间所有的面包与石头，可问题在于这种拥有是否是正当的。我不因拥有这些而具有更高的资格。我撒下种子只因我自由地选择我的愿望。而你们的追随——你们的追随亦不让我拥有统治你们的权利。这面平地而起的屏障是谁强加给我的？是谁强加给你们的？它让我们互相猜忌，让众生迷恋我，也让你仇恨我。原因只在于我撒下了一颗种子。

我的小女孩。神这么说着。我要说的是，神不应当拥有更高的权利。神与信徒之间的屏障是荒诞的。这道屏障存在一天，我就无法真实地爱你，你也无法真实地爱我。只有当神自身牺牲的时候，众生才能得到真正的平等与自由。

人鱼公主从国王的胸口拔出了鲜血淋漓的刀刃。她望着气息逐渐减弱的国王，俯下身颤抖着呜咽起来。她抚按国王的胸膛，低下头吻他的嘴唇，尝到满嘴的血腥味。她感到非常、非常难过。但这一刻她隐约察觉到，她终于获得了自由地选择爱国王的权利。于是她低下头去用额头抵着国王冰凉的皮肤，小声地申辩道：我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