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舒展开又跌回我自己

人间鬼话


去年的文章,虽然写得很垃圾,但还是重新发在这里。希望我下一篇正经写的东西能比它更好。


人 间 鬼 话
 
 
我在太阳底下站着。母亲让我在太阳底下练习人类的站姿。粉尘裹挟着妖魔鬼怪来咬我。母亲掰断我的筋骨。咔嚓咔嚓。她流着泪捧着我融化了的骨头。弯腰,阿端,弯腰。你的腰背挺得太直了。咔嚓。你的骨头太脆了,容易撞碎。你得让它变得软一些。
 
我咬着牙。我做不到。我痛苦地说。骨头在母亲的手里软化了,变成了一滩随波逐流的泥水。秋天还没来,冬天还没来。我还能温和地活一会儿。
 
九月份的时候我要去人间上学。那是一所中规中矩的学校,花园和操场混为一体,学生们在画室里用美术刀重塑自己,校园食堂提供清酒和桂花糕。我父母从一具人类尸体身上偷来了校服,还有他的证件。那个人叫阿端,所以我也叫阿端。在这之前,我们是没有名字的。名字被视为被抛弃的象征。从此我就要到人间去了。邻居家的吊死鬼很久都没有再理我。
 
阿端的书包里装着学校的教材,铅笔盒,漫画书,口香糖和一只口琴。我得在暑假里学会一切。知识,礼仪,手工技能,人类的处世之道。我没少挨父母的鞭打。夏天还没过去,太阳把我烤死了一次又一次。阿端是怎么死的呢。我时常掀开自己身上的衣服,研究苍白的死人皮肤上斑驳的青紫。可我最终也没弄明白。母亲罚我在太阳底下站立。弯腰,阿端,弯腰。她叹气。你的腰背挺得太直了。人是不能站这么直的。
 
七月流火,我打点好行装,终于准备上路。父母带我去送别宴上吃饭。在那里我见到了我终其一生也未能逃脱的阴影。我见到他时他穿着人类的那种西服,英俊的中年长相。母亲把我拉到一旁,贴着我的耳朵让我去给他敬酒。他们都对他格外崇敬。他叫D先生。她把鲜血淋漓的红葡萄酒硬塞进我手里。我问为什么。母亲笑眯眯地,这是人类的习惯。她说。那是一位值得你学习和尊敬的长辈。
 
靠近那个男人时我就开始浑身颤栗。这时他的目光飘了过来,我直直地撞进他的眼里。那是一个瑰丽的漩涡,泥土,冰山,火焰,洞穴,海的起舞和天空的泣泪。我惊异于这双眼包含的气象万千。我端着酒杯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支支吾吾,最后灵机一动,突然想起阿端记在笔记本扉页的句子。祝您身体健康,事业有成,万事如意。我谄媚地念出来,没感受到任何感情的波动。后来我在阿端的其他书本里也发现了不少类似的句子,他把他们认真而惶恐地记录在一起,起了个名字,叫模板。
 
我和D先生只眼对眼地见过一次。但诡秘的是,他神出鬼没。在我踏入人间很久以后,我发现走在哪里都能看到他。吃晚饭的时候我看电视,他出现在议会大厦门前的台阶上;警车押送罪犯前往看守所的路上,他坐在车后座,扒开犯人的嘴巴观察他被割掉的舌头。下雪的夜,他诞生在恋人拥吻的唇齿间。猫吃鱼肉,狗吐骨头,我也总能看见他的影子。
 
不过那时候我没有多少精力关注他的无所不在。我对群体生活的随意和严酷感到惊惶不安,夜夜难以入眠。在学生宿舍里与臭气熏天的男生们勉强相处了一个月,我就申请了走读。值得庆幸的是,在我之前,我们家族里还有一位被抛弃的同辈人,我称呼他为兄长。兄长在人间住了十来年,自己开一间烟酒铺子,日日酗酒,经常在莺莺燕燕的怀抱中醒来,再在酒香四溢的棺材里睡过去。我就睡在他店铺的杂货间里。夜里闲来无事,我也会出去找份活计。通常是打字员或清洁工这样不易与人交谈的工作。到我成年之后,我就搬出去住出租屋了。
 
兄长在小酒馆里喝得人事不省时,我就得去替他付账,再把他拖回家里。兄长抱着酒瓶,隔着一张桌子笑嘻嘻地盯着我,说阿端哟,你这张脸可真俊俏啊。有不少女人迷恋你吧?
 
我大惊失色,连连摆手。但相比于他提出的类似于鬼与人相结合的恐怖故事,令我更惊恐的是他的神色。那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男人,与我完全不同。对于学习和模仿人类的所作所为,我一直不得要领。母亲曾经折断我的骨头,揉平我头部的棱角,可它们后来又都长了回来。兄长睡过去后软得像是没了骨头,歪在我身上,眉眼平滑。
 
我第一次在人间看见D先生,是在我兄长的婚礼上。在美人与酒这方面,我兄长是他所在的街道上极有天赋的人才。我看见他张牙舞爪地与他那位战战兢兢的妻子相结合,毫不避讳地。然后从他们紧紧相连的洞口,一个半人半鬼、不人不鬼的小东西诞生了。他叫我叔叔。可他的眉眼分明就是D先生。
 
我兄长的妻子是位温婉正派的美人。那时候我已经从杂货间搬出去了,偶尔路过我兄长的铺子便进去买包烟。她坐在电扇底下,殷勤地给我拿我要的东西,臂弯里始终抱着她毛发稀少的孩子。我站在灯光底下看她,她已经从一个柔若无骨的女人打磨成了一块坚硬的岩石,那是母亲特有的刚韧。她经常坐在门口和往来的客人大声调笑,生计,服饰,黄色笑话,她们无所不谈。我兄长依旧晚出早归,身上永远沾着酒与脂粉的气味。我在我嫂子的邀请下抱着我侄子。他是人与鬼的产物。每想到这一层,我就冷得发抖。这些既不属于人,又不属于鬼的小东西,若要逃脱这阿鼻地狱,简直是难如登天。
 
我把我打工挣来的一小部分钱偷偷塞在了我侄子的摇篮里。后来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铺子。
 
而与此同时,令我失落的还有两件事。一件事发生在学校里,有一天我坐在座位上画漫画,男生们在走廊里打闹,折的纸飞机飞到我脚边。我的脚被它深深刺痛了,因为那个折了纸飞机的男生惊讶而畏惧地跑过来向我道歉。我突然意识到,我没有任何朋友。我对那个男生笑着说没关系。我想,大概是有人曾经试图要与我成为朋友的。但我却忽略了这一点,从而失去了一段庄重的感情。这正是因为在表达情绪的方面,我一向自卑。我曾经学习周遭的女孩子买那种带密码锁的日记本,试图把我在人间荒废和没有荒废的一天天分门别类地记述下来。可我很快发现这徒劳无用。我的日记本上布满了碎片似的词句。我写,青空,尘雾,海浪,灯火,穷人的梦想,炼金的国王,美好的工人;我在扉页上抄写兰波,“我默写寂静与夜色,记录无可名状的事物”,互不连贯的句子构成我痛苦不堪的梦境。D先生在这时候第一次在我身边出现了。他捂着我的眼睛,擦拭我骨头缝里渗出的血泪。共情。他说。看电影时,我时常会奇迹般地因为其中的人物际遇感同身受一般流下泪来。可当这些发生在我身上时,我就无动于衷。后来我学会了用冗长的句子代替极短的词汇,能说“可以”便不说“能”,能说“非常好”便不会说“好”。我在漫长的观察中发觉,人类国度的文明似乎都消灭在极为精妙的短词里。摒弃掉那些不相干的、无意义的、充满了情感上的慨叹和怨怼的词汇,句子就灭亡了,在行尸走肉的唇齿间烟消云散。就这样,我竟然出乎意料地拥有了一些字面意义上的朋友。
 
另一件事发生在朗读会上,那是一场习惯性的活动,由我众多点头之交中的其中一位发起的,全城的诗人、学生、革命者,我们像圆桌骑士一样围坐成一个圆,用浪漫或澎湃的语调朗读自己的诗歌。反叛党在这个光明正大的地下活动里发放传单,小偷和债主交头接耳。轮到我的时候,我站起来,大声朗读我杂乱无章的字句。月亮白得像清酒,桂花糕的香气像胃液与浴液的混合。我蹩脚的比喻惹来听众们的哄堂大笑。狗屁不通的文字,他们别别扭扭地编织在一起。我安心地坐下,注意到对面的一位女生投来的目光。她是对面街道一所学校的学生,似乎擅长钢琴与化妆。她的样子就像我庸俗的诗句里描写的那样,皮肤白得像浸泡在清酒里的月亮,体香如同桂花糕的芬芳。D先生又出现了。他坐在那个女生的旁边,摆弄她的发丝。我意识到我邂逅了绝望的爱情。
 
那是很奇妙的一种感受。在那之前,我从未想象过我这样的人会经历爱情这种毫无保留、如同灵魂相互融合的亲密关系。因为阿端的长相,追求我的女孩倒是不在少数,但当别人刻意地表露出对我意见的赞同,乃至于自降身价来迎合我的时候,我就会变得异常愤怒,感到自己的命运如同喂饱之后待宰的猪猡。
 
我邀请那个女孩子喝一杯咖啡,她欣然接受了。我们两个都清楚这是一场怦然心动的冒险。令我庆幸的是,她很健谈,因此我只需要附上几句嗯嗯啊啊的应和,再在恰当的节点上表现出我与众不同的叛逆,便会赢得一位美丽小姐的青睐。
 
我爸爸和我妈妈和我,我们仨是共同居住在我爷爷房子里的房客。她搅拌着咖啡,向我抱怨。可他们把我爷爷赶走了。现在最牛气的是我爸爸。我问她,牛气是什么意思?她笑嘻嘻地向我展示她的红色指甲:在我家里,可以任意打闹的那个人,无须噤声的那个人,我们都得听他的。他是高高在上,他是正确,是我们家的脊梁。我说,听上去不太好。她似乎不太乐意继续这个话题,并且不满意于我对她的红指甲的忽视,她掏出挎包中的笔记本:让我们来聊点有意思的吧。她眨眼睛的样子让我想起我母亲的叹息。我母亲说,人是不能站这么直的。
 
我们在一家不大且嘈杂的小旅馆里同床共枕了一夜。女孩的笔记本里记满了禁忌的魔法。有关于性的,关于外国名著的,关于熬夜的,关于反叛党的,关于民族的。她乐不可支,想要深情地给我朗读她的大作。对于人类的所作所为,我一直不得要领。而在此时此刻,我却产生了一股顺从的渴望。我愉悦地接受了她声情并茂的感情。这是我犯下的一个无比严重的错误。我们都忽略了这小旅馆的嘈杂和糟糕的隔音。而隔壁刚好住着一个频繁出现于朗读会上的小偷。那小偷在之后的一次朗读会上念诵的内容,恰好是我的女孩那些没来得及公之于众的诗的其中一首。听众们都表现出对此等作品的高度喜爱,热烈地鼓起掌来。女孩的脸色当场变得惨白。朗读会结束后,她拦住发起活动的那位绅士,咄咄逼人地指出那个小偷所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孽。而对方却面不改色,声称该诗的原创性已经得到了官方的认同。我知道这其中是怎么一回事。我在那位绅士的身侧又见到了D先生,小偷借由他的手将财宝奉上。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机会与那个女孩再进一步地交流。我时常在放学路上看到她行色匆匆,表情凝重。后来一段时间,我干脆看不到她了。再见她时我几乎已经要把她抛到脑后。她在一个大雨的黑夜敲开了我出租屋的门,眼里写满凄楚和绝望。我杀了人。她语调颤抖。我杀了人,他们要杀了我。我低下头扶住她从门板上滑下去的身体,鼻端嗅到新鲜的血液气息。你杀了几个人?我问她。她吓得昏厥过去。我俯身将她拖进屋里,严丝合缝地关好门。在她身上我闻到那个小偷的味道,还有那位收受了贿赂的绅士。第二天的早晨,趁着她睡着,我下了楼,装作不经意地四处溜达,在人群中发现了几个看起来非常正直的青年。正是因为太过正直,在这个充满了罪恶与叛徒的小城镇反倒显得可疑。我走到学校附近的书店去,书柜与书柜的空隙之间贴着一张很大的画像:是针对于杀人犯的通缉令。我在那一刻无比清晰地听到我心里呼啸的滔天巨浪——爱情的蛊毒毁了我至此为止平静无波的生活。
 
我既痛苦,又感到无以言喻的兴奋。第一次像个真正的人类那样对生活充满了斗志。我规划了无数种带她逃离的路线,又一一否决。我无比渴望她活下去,又如同身处炼狱般焦心自己的境遇。我在梦里见到D先生,我问他,为何事情会荒唐至此?他但笑不语。我在梦里发了狂,揪住他的领子质问他,质问他的隔岸观火,放任自流。他无辜地看着我。冬天来了。他说。我再没有温和地活着的资格。
 
我醒来以后,女孩已经离开了。她好心地留下一封信,阐释了她出于责任和恐惧而做出的决定。我第一次尝到失去的滋味。七天后刑场上举行了她的绞刑,我没去看。她的脸在我梦境里扭曲,一会儿变成邻居家的吊死鬼模样,一会儿变成我襁褓中的侄子的长相。她也成了不人不鬼的东西,成了我在阳光底下被折断的脊梁。
 
你感到无力了吗?D先生凑在我耳边轻声问。他有一副倾倒众生的好皮囊。人人都爱我,你为何害怕拥抱我?他的手伸出来,交叉在我胸前,捂住我暖烘烘又冰冰凉的心脏。我掀开我的衣裳,属于阿端这个死人的身体上斑驳着数枚青紫的瘀痕。爱情将你变得不像你了。他说。我惊恐地去照镜子,镜子里的人憔悴不堪,发丝散乱,有点驼背,眉目平滑。可我除了经受过爱情的摧残外,面对外人依旧保持着疏离而礼貌的样子。我又开始思考是什么促使了阿端的死亡。如果我换一种死法,是否就不会再经受一次人间的折磨。


我没在初恋的死亡里消磨太长时间。因为我紧接着就遇到了更为志同道合的友人。当然,我并没有忘记沉痛的阴影和哀伤。第二个女人,我是在酒馆里遇到她的。那段时间里,我频繁地梦见一辆公车,车顶漏雨,等雨滴落在我手心里,我才发现那并非液体,而是尸体火化的灰尘。车上的乘客一一回过头来,有的脑袋被削掉一半,露出核桃样的大脑和血液,有的牙齿都掉光,却还殷切地嘲笑我的荒唐。我在一个暴风雨的晚上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躺在酒馆一个房间简陋的木板床上,旁边的女人袒胸露乳,睡得无比香甜。我说,抱歉,我是说,我们?她醒过来,大方地将手臂搭上我的肩膀。她丰满的乳房挤压着我的骨骼。请原谅。她说。我刚死了丈夫,内心的喜悦无以言表。我与她刚好相反,我失去了一段具有数种美妙可能性的爱情。她说,那真遗憾——让我请你喝杯酒吧。
 
我曾在一本书里读到过,像她们这样的寡妇,其实是种种女人中最具有自由、且最具魅力的一类。天生的烂漫和经受过婚姻苦痛而锤炼出的成熟,与因带给她们苦痛的人的死亡而得以解脱的快乐。截然相反的魅力席卷了我,让我不知不觉间便答应了她的邀请。但我还未到完全失去理智的时刻。当她含了一口酒,踮起脚尖试图亲吻我时,我在她脸上看见了D先生。我说,你是美,是好,是爱,是人间吗。他借由她的唇笑着吻了我。不,不是。她说。我是丑,是欲,是爱,是人间。
 
我与她顺理成章地结合了,就在酒馆硌人的木板床上。迷乱间,我想起我曾目睹的,我兄长与他妻子的结合。我被吓住了,连忙抬高她的腿,去看那个深不见底的洞口,看是否有不人不鬼、半人半鬼的东西从那里掉出来。幸运的是并没有。这个结果令我危机四伏的情爱变得令人安心起来。我毫无负担地享受了她带给我的欢愉。结束后,她穿好衣服。我点了一支烟。她说,还有下次吗?她事后含羞带怯的样子与之前的狂野判若两人。我思索了一会儿。她好像有点失望,束好头发拉开门的一瞬间,我说,下次,下次换我请你喝杯酒。
 
我与这头慵懒的母狮子一直保持着心照不宣的关系直到她死。没有爱情的欲望让我想起我真实的面目,我是个鬼,没有情绪,没有希望,没有斗志的一个鬼。想通了这一点,我激动地狂吻她。我喊她的名字。我说,你是丑,是欲望,是爱,是人间。D先生出现在我与她的缝隙中,毫无阻碍地拥抱了我。
 
后来我再也没有伪装成人类过。这样一来,我反而多了更多的朋友。我的第二个女人死于与我相处的第三年年初,冰冷的灰尘覆盖她的脸颊。许许多多的痴男怨女跟在我身后,站在高台之下仰望我。我一个个地亲吻他们,接受他们满含热泪的呐喊。你是美,是好,是爱,是人间。他们高声喊。我试图辩解,我说,不是这样的。这时,他们身后涌现出千千万万个D先生,他们向我高喊,你是美,是好,是爱,是人间。
 
我的胸口打开了一扇巨大的门,无数的人走进去,无数的鬼走出来。他们填满了地面,填满了人间。我放眼望去,没有一个人弯着腰站立。
 
我恍然大悟。从头凉到了脚。相比之下,我似乎成了一个真正的人类。阿端身上淤青的来源仿佛有了答案——那是鬼掐在人身上的烙印。我在人群中寻找D先生,唯一的那个属于我的D先生。他微笑着与我对视。那些不人不鬼的小东西还在齐声呐喊。你是美,是好,是爱,是人间。
 
这一刻,我与D先生达成一致,融为一体了。


FIN.

2018-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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