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舒展开又跌回我自己

无尾鱼


毕业合照在午休时分落在了我桌子上。

我正阖着眼睛等待困意,树影噪尘携着风晃晃悠悠地游进教室里,把我下沉成了一根粉蓝色的藻萍。

我听见周围有无尾的鱼在聒噪地吐泡泡,阿凝,阿凝,你在照片里。我也在照片里。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没有回答。我醒来的时候同桌拿着毕业合照一排排地认人,我搓了把脸凑过去,笑嘻嘻地看她指着我半年前的发型发出“还是现在这样好看”的评价。她的指尖顺着那一排熟悉的脸一个个滑过,最后停留在一张寡淡的脸上。她迟疑了一会儿,问我:这个人是谁?

我说:不知道。我甚至没去看那张毫无特点的脸。同桌环视一圈,没在班里找到脸的主人,只得作罢。

我其实说了谎。我当然认得那张脸。

那是一年前,转到我们班上的一个女生。据说是被原本的班级排挤,不得不转过来的。她恰巧被安排坐在我后面,于是我便从最后一排变成了倒数第二排。

说来奇怪,我甚至没有挪动自己的位子,只是她往后遮住了角落的灰尘,我便如同从晦暗的一隅被接纳进了光明的人类世界里。因这一点,我起初对她充满感激。甚至有解脱感。

那女孩叫灵犀,还有个双胞胎妹妹,叫连枝,在隔壁班。我说,你父母很恩爱吧?她轻声说,他们离婚了。

我窘迫地说:抱歉。同时小心翼翼地去瞄她的脸。她的五官十分平凡。每一样单独拎出来,都是素淡的白描。可当这素净的一笔一画拼凑在一起,就不再是平凡,而变成丑了——两眼之间的距离拉得极远,鼻头上满是粉刺,发丝油腻,毛孔粗大;双目呆滞,好像是因为有点斜视。

各人有各人的丑,只是她的丑显得格外外露,就被肉眼升华成了惨不忍睹。

灵犀人不如其名,呆得像根木头,反射弧长得如同树獭。我偶尔与她调笑几句,她都反应不过来,不明白我在笑什么。这样几次,我便意兴阑珊,不再试图去索求她的回应了。

按道理说,我俩是完全相反的人。她话少,怯懦,仿佛一株毫无存在感的草。而我看起来朋友众多,爱好广泛,与她没什么交集。她好像也知道我不愿理会她,于是终日像个幽灵似的独自晃来荡去。相处近一个月,我竟没见她与除我之外的任何同学有过对话。

这尴尬的相处模式没能持续太长时间,就在一次语文课上被打破了。夏季的语文课,总搭配着昏昏欲睡的电扇和安静的噪音,堆叠的书本下埋葬着困倦的大脑。漂亮的女老师站在讲台上,说这个话题自古以来有许多争论,我们来前后一组讨论一下。

什么话题?我打了个哈欠。我没听见,也丝毫不关心。讨论,讨论需要表达。我不喜欢表达,或者说是没胆量表达。表达势必带来争议,没有争议的表达,能让所有人都意见一致的表达不是表达,而是照本宣科。我讨厌惹麻烦,所以我讨厌表达。

灵犀轻轻用笔敲了一下我的椅背:阿凝。她用气音说,你害怕吗?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扭过头去,问她:害怕什么?她那双无神的眼睛四处躲闪,小声说:我们可以不讨论吗?

我感觉心头被针戳了一下似的,从她嗫嚅的语气里琢磨出一丝奇异的同病相怜感。我故意说: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要不我们来聊聊天?

这当然是客套话。不如说,我与大多数人的熟络都是靠客套话堆起来的。我深知自己的内心理应剥成三层,外层拘谨,内层火热,最里层却是牢不可破的坚冰。灵犀的心大概跟我不一样,最多只有两层:一层怯懦,一层仍是怯懦。我这么一说,她反倒又缩回壳里,成了一只不露头的寄居蟹。

许是出于某种该由道德谴责的优越感,我觉得她有点可怜。其实我知道,我和她一样卑怯,不善表达。而我比她幸运很多,因为我有一副好看的皮囊。我甚至替她觉得不公平了。因为拆掉那些可有可无的外壳,我们裸露的灵魂同样丑陋、痛苦而苦涩。可有些人天生就具备伪装的特质,来之不易,比其他人运用得更加炉火纯青。你还能指望他们主动烧掉皮相,把哭泣的魂魄绕在指尖上嘲笑众生吗?

我没有与灵犀就表达的问题更深入地探讨。我用故弄玄虚的轻蔑打消了她的首次自我剥离。我甚至松了一口气,感到自己的躯壳更坚固了一些。

那之后她好像变得更沉默了,宛如彻底融化成了教室里的一块布景。我在走廊遇见过她一次,她拉着她那在隔壁班的孪生妹妹,对方满脸不耐烦,而她像个乞求一块面包的乞丐,反复组织语言,却出于反射性的畏惧而语不成句。我站在稍远的地方,她们姐妹二人的脸不断变换、重叠,像一对滑稽的扑克牌。我后来看到她趴在桌子上哭,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

哭没有用,我也没法给出什么安慰。残酷的依然残酷,没那么残酷的变得更残酷。

我后来回想起这段短暂的高中时光,除了那些青葱玲珑的风花雪月,也总有一个假装已经忘记的积了灰的角落在想:集体冷暴力算不算共同犯罪?如果算,那我大概是那最该被送上刑场的罪魁祸首;如果不算,那又该怎么放置自己那颗染了尘的良心呢?

那是个中午。十月的午休没有浮光和鱼,只有我搭在椅背上的新大衣,和灵犀漏水的钢笔。她醒来后才发现墨水把我的大衣染了一大片,吓得六神无主。我没空责骂她,抱着大衣跑去卫生间搓洗。那墨水却如同昭示了我行将结束的中学时代,怎么也洗不掉大片的污垢。我心头奇异地并没有感到生气。相反,我做出了一件对灵犀而言毫无疑问是侮辱的事。我将洗不净的大衣扔进了卫生间的垃圾桶,当着她的面看她的脸色慢慢变成白蜡般的死灰。使我饱受痛苦的是,看到她的表情,我竟无端升起一种报复的快意。

我微笑着跟她摆摆手,说:没关系,这个洗不掉了,我再买一件好啦。她并没有因为我的话感到丝毫安慰,相反,我怀疑我的微笑成了她的梦魇。

这大概是有史以来她在我们班里存在感最高的一次。谁都知道我因为她的墨水损失了一件大衣。我没有出声辩解什么。她灵魂中与我相似的地方折磨着我,我的粉饰太平也折磨着她。没过多久,我就被班主任调换了座位,坐到了靠近班级中间的位置。我知道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出于害怕,或者是出于羞愧。

她的新前座换成了另一个女孩子。那女孩长得很漂亮,性格也很张扬。但骄傲的女孩子向来是讨人喜欢的。她似乎对灵犀的内敛和怯懦忍无可忍,屡次与我们凑在一起抱怨。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大家兴致高昂,同仇敌忾。我有时候想替她解释两声,比如她只是内向了些,也有点不讲卫生,但没那么坏,也没那么令人讨厌。可我张了张口,说不出什么来。同桌拍了拍我的肩膀,义愤填膺地说:她还把阿凝的大衣毁了,看着挺老实的,没想到是这种人!

灵犀懵懂地置身于与班级大多数人的硝烟中,她毫不自知的矛盾终于在某一日爆发了。她的前桌丝毫不掩饰厌恶地奚落了她的种种小行为,在喧闹课间,在众人眼前。灵犀被她咄咄逼人的语气说得脸色涨红,在众人眼瞳中,就像个赤身裸体而手足无措的动物。她无神的双目又开始四处乱转,不知该找哪个焦点。最后,她遥远地望过来,与我对视了。

我从她眼睛里看到了哀求,有求救的意味,也有怨怼。那一瞬间好像她置身的不是教室,而是即将行刑的火场。我垂下眼睛,不置一词,假装自己是个过路的陌生人。

我知道她只是内向,只是不善言辞,外加长得有点丑。可我没法帮她。我知道世界对内向之人抱有多大的恶意。没有人能忍受长时间跟一个不会说话还不怎么好看的木头相处。我无权干涉他人的好恶。

可我内心深知我们是同一种人,甚至我的恶意和冷漠远甚于她。只是她的不能融入太过明显,而我恰巧学会了隐匿于人群之中,游离得并不尖锐。

灵犀和她前桌的矛盾闹得出乎意料的大,三天两头捅到班主任那里。后来她来学校的次数便渐渐少了,再后来便索性不来了。我们读了高三,也没人再有闲暇去关心她去了哪里。我有时候想起她来,也想不出该和她说些什么。

毕业典礼那天她倒是来了,大概是班主任特意打了电话。她站在一排笑脸的最边缘,脸色很憔悴,嘴角勾着一个很牵强的笑。拍完照她就走了。这次她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如同一条溺在海里的无尾鱼。

我把毕业合照小心收起来,画面朝下锁在抽屉里,仿佛锁住了我难以言喻的罪行。空气里的白噪慢慢沉降下来,最后只留下被压尽了肺中氧气的我自己。

我留在了照片里。她也在照片里。照片是永恒的,干干净净的。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了。

FIN.

2017-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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