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舒展开又跌回我自己

一个被流放的窃贼的自白

一个被流放的窃贼的自白

 

如你所见,我是一个窃贼,骗子,小偷。随便怎么称呼。我一生中做过的最多的事是从他人身上窃取秘密和珍宝,而现在,我快要死了。这封信笺可能会落于某个陌生人手上,好心人哪,无论您是谁。请将这小小的玻璃瓶从大海中捞出来,请您聆听一个罪人临死前最后的话语吧。

 

这并不是一个故事。至少它于我而言不是。漫长岁月的记忆太过于杂乱无章,我鲜少去整合它们,于是临到下笔,便东牵一条线,西扯一根枝杈。我想先谈一谈我的童年时代。因为我偷的第一样东西来源于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我对他的印象已然不很深刻。我所能记住的,只是他跛着一条腿,右手执一根铜制手杖(那打起人来很疼),表情严肃,内心诚挚。父亲对土地很有感情。他牵着我的手沿着崎岖不平的山道不断地向上走,我们一直走到群山中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穿过那片田地一直走,”他用手杖向山下点了点,那里是一片庄稼地,不平整的土路从中间一直延伸到远方,“不停歇地走上十个小时,就能走到山的尽头,你老子我小时候就在那儿上学。有个下雨天,是在冬季,那天黑沉沉的,我背着我妹妹,她在我背上为我撑伞,我们一起到学校去……”

 

我对他说:“爸爸,这个故事您讲过好几遍啦。”他又用手杖打我。我猜他因为我的打断感到很不高兴,苦难给人以归属感,我的父亲尤爱回忆穷苦的经历。我从高处看去,大片的青山镶嵌在铅灰色的天空上,绵延不绝的山峦如青鸟展开它厚重的羽翅,清晨山间的雾气黏稠地附着在饱满的麦穗上。

 

我正要讲到我偷东西的部分,先生,或是小姐,请您耐心。我趁着他打鼾睡觉时分从他的抽屉里偷走了一只手电筒,一把雨伞,一饭盒的馒头和数额不多的钞票。我的手表在夜里发出绿幽幽的荧光,从家里出发,沿着他白日指给我的道路一直走,不去想他会如何暴跳如雷。不但如此,我还窃取了他真挚的关爱与教育,又在那个离家出走的夜晚彻底抛弃了它们。

 

我走了好久好久,像父亲所说的,走到山的尽头。那儿什么都没有,空旷的平地上只有一座早已破败不堪的废墟,劣质的木质黑板被虫蛀了,教室里的桌椅面上沟壑丛生,雨水从他们的脸上滚滚向前。

 

我从那个山顶下来,走到公路上去。有两群孩子隔着宽宽的马路互相扔石头,我站在沟渠旁边围观了一会儿,对面有个小个子一使劲,扔歪了,刚好砸在我脑袋上,霎时头破血流。那很疼,我蹲下来极其夸张地嚎啕大哭,他果然慌了神。我对他闻讯而来的母亲说我是个孤儿,流浪至此,没学可上。他的家庭条件在当地似乎相当不错,自此以后我竟成了那小个子的兄弟、朋友、亲眷。我过了相当长的一段养尊处优的日子,直到高中时我被送往北边的寄宿学校。在那之后,我开始发挥自己坑蒙拐骗的天赋。临行前,小个子把我送到车站。我说:“再见啦,再见啦。我这一走可再也不想回来啦,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他欲言又止。我一提问心里便后悔,就开始企盼他多年来对我的爱是假的,要拒绝我,被我摆脱。他果然说:“记得给我写信。”

 

我没给他写信,一封也没有。我也没去那所寄宿学校。我用一部分存下来的钱租了个带菜园的小房子,一部分用来种地,还有一部分用来让这些地里长出来的作物得以卖出去。将房子租给我的女人肢体丰腴,大嗓门,丈夫死于癌症。她还有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女儿。这些诚实的人哪,她们初时把我当做百无聊赖的生活中的一个莫大惊喜,后来又陈诉我是一个灾难。可我没骗过钱,一分也没有。我以为骗人钱财并不体面。在周末我去森林里的小池塘边上钓鱼,房东的女儿跟踪我到那里,看着我支起钓竿,闭目养神了一个下午。她终于忍不住站出来说:“这儿可没有鱼。”我当然知道池塘里没有鱼。可我说:“亲爱的小姐,我已经钓到鱼了。”

 

我爱过很多很多人。她是那其中的一个。但不是我唯一的那个。在我爱的人中,我是施与者和窃取者,但唯一的那个是反过来施与我、窃取我的人。不过这些暂且不提。

 

房东的女儿每天都来为我送报纸,我陪同她一起做那上面的填字游戏。报纸上的社会新闻屡出奇闻,我因此与那些麻木不仁的罪犯一同成为她愤怒的发泄口。她与我咬耳朵,向我倾诉那些她不敢告诉母亲的秘密:学校里爱慕她的男同学这一天扯了她的内衣吊带啦,她扇了那男孩一巴掌作为回礼啦。我对她说:“这是猥亵。你应该把他告到法院去。”她以为我为此生气了,于是大笑着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说:“是我骗你的!根本没发生过这件事!”其实我并没有生气。但那一刻我深觉她俗不可耐,于是柔情在瞬间烟消云散。我推开她,不再与她对话。可我仍允准她在我身上投注热情,为我花大把大把的钱,允准她心甘情愿地被我盗取心底的秘密。

 

六个月后我在隔壁城市找到了新的房子,便收拾了箱子准备搬离这里。女孩眼睛肿成核桃,她不理解为什么她单方面地立下了海誓山盟后,我却毫不留情地抛弃了她。这我可觉得冤。我说:“小姐,请允许我为您解释这一点。我的的确确不再爱您了。您瞧,感情是很不讲道理的。这一秒我是真的爱你,下一秒我就有可能真的不再爱你。正因为我这一秒的爱是如此真实,我才不对你说谎。我不再爱你了,的的确确,亲爱的。”

 

她给了我一拳,算作甜蜜的馈赠。

 

我写到这里,墨水有些不够用了。我尽量写得简短一些,但这很难。第二个城市,它刚好就像个墨水瓶一样。这里愁云惨淡,阴雨连绵,道路两侧堆满刺骨的死鱼味儿,空气也污浊不堪。我这回住进了一个公寓里,隔壁是个大提琴老师,楼上是一对钟爱摇滚乐的青年情侣(我时常担忧他们会发生冲突,那对我不是很有利)。我找了份工作,是个抄写员,并学会了在我的邻居们不同的音乐风格下让自己的字体看上去具有多种风格。大提琴老师有很多学生,我窝在我的房间里,不常容易见到他们。可是后来我听说其中一名学员与楼上的情侣终于产生了冲突,他们彼此都觉得对方制造的响动太大,在隔音不好的这个小楼里宛如灾难。

 

我打开门时他们的恶斗宣告结束,情侣中的男方人事不省地倒在了地上,额头像被什么砸过了,头破血流。我看到那伤口,一股熟悉感涌上心头。我抬起头来看向大提琴老师的房门口,那与我称兄道弟的小个子正惨白着脸,手中的砖头还涔涔滴血。

 

我说:“嗨。”他嗫嚅着嘴唇没吭声,可我看到他的眼睛中迸射出一道精光。他被警察带走之后没多久,他们就找上了我,要我证明我的兄弟确乎是个好人,而这次事件不过是偶发性的事故。

 

我扭头看了看他,他坐在审讯室的桌子后面盯着我,脸上有一种狂喜与乞求交织的扭曲的神情。我又犯了夸张的毛病。我低下头将刘海捋上去,露出额头上一道经年累月的疤痕,使自己看上去可怜而隐忍:“警察先生,请您看看,这是我们初次相识时他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我反复强调我头破血流,而他当年还是个孩子。他们似乎被我的声泪俱下打动了。我没去看小个子的表情,但我知道他肯定恨不得一口吞了我。可那又怎么样呢?我走的时候在车站问过他:“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他拒绝了。我们就再也不可能走到一处啦。

 

我知道,我知道。也许您急着想要穿过纸面,看看这个写字的人是个怎样厚颜无耻的人渣啦。但我确乎受到了责罚,您可以为此发笑。我的责罚不是别的东西,正是我偷走过的那些情感的珍宝,它们于我生命的最后一瞬疯狂地反噬我。

 

我上文中提到过,我一生中爱过许许多多的人。后来我明白人世间的永恒即是如此,它不过是在无数个瞬间里,我对世上所有人的爱的可能性的总和。为罪犯辩解时我钟爱罪犯,拥抱妓女时我喜爱妓女。世上没什么人是我不能爱的,这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报偿,我就可以去让自己爱所有人。可唯有一个人。唯有一个人我无法爱她,不但无法爱她,甚或也无法恨她。那天我在抄写一篇社论,办公桌正对着窗口,我看到她在对面打开了窗子。那是个草长莺飞的季节,她是个少女,应该还是一个未经过人世洗涤的少女。她的窗户棱边泛绿,玻璃上贴着旧报纸和电影海报。而她本人则穿着一件粉红色胸罩,头发用劣质染发膏挑染成浓烈的金色,指甲染蔻丹,皓腕佩戴绿色手表,涂了口红的血盆大口吞吐着一根烟。

 

楼下有个顽石脑袋的老头经过,一抬头看见她,骂道:“下流!”她放肆地大笑起来,向老头啐了一口唾沫。老头涨红了脸,气得直跺脚。这时候我叫住他,请他到我屋来喝一杯茶。

 

老头一瘸一拐地进来了,没停下过对那女孩的咒骂。他喝着我沏的茶,嘴巴歪到一处,说:“这些年轻又道德败坏的娘们儿,比马厩里的粪堆爆炸还显得可怕。”送走他以后,我要关上窗子,余光瞥见那个女孩轻蔑地向我投来目光。下一瞬她就咯咯笑着离开了。

 

那一刻我的心中涌起一股冲天的烈焰。从我炽烈地恨她,到这烈火“嘭”得如烟花般腾上天空,绽放为浓涨饱满的爱意,我自己心里头只花了一秒不到的时间。在那一秒里我愿意把什么都给她。接下来的一秒内我重新开始仇视她。一个绝妙的主意在我脑子里产生了。

 

我在深夜里潜行到老头的庄园里,他的马厩建在西南的角落里。马夫喝得酩酊大醉,抱着酒瓶在木屋里大睡不醒。我点燃了那个马厩,没等到查验成果便被抓了起来。老头暴跳如雷。我口齿打战,看起来像被燎原之火吓得魂不守舍。我说,是那娘们儿指使我来的,她对您的羞辱怀恨在心。

 

老头便押着我去找那女孩当面对质。女孩站在狭窄的楼梯边缘,身上披着红色羊绒毯,越发像朵罂粟花。她听完这番蹩脚的言辞,一秒都没犹豫,竟哈哈大笑起来。这令我匪夷所思。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把那老头笑得面容铁青。然后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您干得不错。”

 

    那老头发狂地冲上前去扯她的头发,嘴中大声喊着:“我的马厩!我的马厩!”她用手臂推搡着他,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我。她从楼梯上滚下来,落在地面上,同时遭受几个方向男男女女的拳打脚踢,却突然高声唱起歌来。她的歌声和其打扮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有种近乎圣洁的轻灵感。我在一旁冷漠地注视她,听她唱:“你们中有人失落了诚实,背向仁善,胆怯而行,你们在骨髓中作恶,不敢高声语,只欺骗真情。”我察觉到她的眼神像一个渡人过河的脚夫,而我的语言在接下来的应答中仿佛失却了原本应有的蛊惑力度:“这女子不思悔改,逼迫良善作恶,漠视尊重与法则。她对自己的罪行丝毫不加掩饰,正如我对自己的行为有十分忏悔。”

 

请原谅我接下来的叙述或许将变得混乱失序,因为那种感觉实在太奇妙了,时至今日依旧萦绕在我心头。我意识到我遇到了一个与我同样恶劣、比我更恶劣的人。但她与我又有本质差别。我的放荡是种秘而不宣的放荡,人们往往信我,而不信他们在被我陷害之前袒露出的真实。她却不同,这女孩放荡得公平公正,对天下恶棍与圣贤全部一视同仁,人们不信她,她也丝毫不在乎。

 

从前有人对我说,恶人有千百种恶法,好人无法将他们一一辨别,只好警惕自己不为恶。我心里认定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人物了,回过头看看,却没做过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我只是一直在骗我自己,甚过于骗人。这便给了我相当的罪恶感。而那女孩,她坏得如此坦荡,坏得如此君子。她的罪孽在旁人眼中,我的罪孽在我自己心里头。

 

从马厩一事上看,我没能骗取她的愤怒和责骂,她反倒利用了我出了一大口恶气。可我知晓我已不能从旁人身上骗取更多的东西了——她瞥过来的眼神透着怜悯、轻浮和戏谑。我感到自己被她彻彻底底地看穿了。我又开始厌恶她,在种种复杂的、指向具有唯一性的感情里幻想我将她毁灭。可与此同时,我头脑里钟爱表演的劣根性又在作祟。我何不用更高级的方法征服她呢——使她知晓我是个怎样虚伪的人之后,仍能死心塌地地爱上我?

 

我在人群中讲话。我说:我们这个世界是个大熔炉,它持续发烧。审判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从四面八方,从人们心腔那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里。我有种即将被架到火上烤的觉悟。因为人人内心都热爱放荡的生活,承认自己的罪孽并不可耻,甚至需要更大的勇气。她在人群中,顶着淤青的眼睛傲慢地注视我,她用唇形回应我:“你是骗子。你自己觉得自己是可耻的,还要诓骗他人接受你自己不接受的东西。”

 

我觉得她多少误解了我。我给她写一些信件,伴以芬芳的玫瑰花和木质香水。我在信里写:亲爱的小姐,我想您应当知道,我爱世上的一切人,我并不为这种广博的爱感到可耻,因此建立在这种博爱基础上的善意的忠告也并非欺瞒。

 

每天醒来,我习惯于头一件事就是趴在窗台等那穿着粉红色胸罩的少女哼着歌谣打开窗子,再在自己身上加诸一道枷锁,使我不至于在谦卑的情感面前鞭打那些擅于骗人的自我。诚然,她不屑于看我,也不屑于向我表示友好。她一开始不给我回信,后来可能是被我烦得无可忍耐,将我的花与信纸悉数送还,并携上一封字迹潦草纸张粗劣的回复。她写:您不爱任何人,您只当他们是您的消遣品、索取一切的来源地。我知道您想把我变成您所说的广博的爱中的一份子,我诚心诚意地劝您不要枉费工夫。您太过自私,无法领会向自我弄虚作假会使您自食苦果这一事实,也无法领会众人的爱的不同之处。我与您道不同,我从不对自己撒谎。请不要再给我写信了。Ps,那些花很美,我舍不得它们凋谢,就此还给您罢。

 

我的字迹断断续续,是因为墨水快要走到尽头了。我该讲到上帝降临于我身的责罚了。那女孩,我猜想她是隐姓埋名的天使,故意化身成恶棍的模样,通过接触不同的人们来摸清他们的底细,分辨出真正的善人,而非世俗上的善人,划分他们身后要去到的房间。我首先就过不了这一关,成为她轻柔抚摸下的第一个牺牲者。

 

 

可我仍感到我的生命在不断地流走——按照医生的说法,我长期作息不规律、营养不良、肝火旺盛,大脑里还有一颗定时炸弹。可我不在乎那些说法,我知道死亡的事实:我被她审判了。

 

午夜梦回时我开始频繁地梦见我所爱、并曾经爱我的人们。我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可无人为我送终。即使有,我也不愿意他们来。我彼时从偷窃真情这一行为中获取的快乐,都在这一刻化为属于一个殉难者面对即将没顶的洪水的无动于衷。我在不断地丧失重量,这一刻我发自内心地忏悔,并渴求能够得到天使的垂怜。只一个吻就好,属于那女孩的一个吻。有了这个吻,我或许什么都能忘记,我将得到天堂的眷顾和魂灵的解脱,安心地成为一个真正圣洁的好人。

 

墨水的生命被我用完了。我只好用失去了颜色的划痕来代替那些水迹,为这封信件收尾。请记住我是个被流放的骗子、小偷、窃贼,一个乞求饶恕的悔罪者。

 

XX年X月X日

于流放途中

 

P.S. 我骗你的。


2018-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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