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舒展开又跌回我自己



三个词构成一个空间。三个意象的堆叠即能构成春夏秋冬,来而复往,万千世界。文森特的谎言从不曾超过三个词的构造,他对迪德里希说朋友、信任、同伴,对瑞秋说家庭、责任、爱情,对夏尔说荣耀、信仰、忠诚。但很久以后,次子踏进他被火灼烧的阴影里,他看见他的面容布满森林的阴翳,眼里的花丛艳烈又诡谲。

他顶着燃烧的面孔,太阳遽然落山,洪水吞没大地,神灵降生于世,被鹰鸷嘶咬双眼。他把这些当笑料讲给死神听,对方笑得癫狂,从他的生笑到死,用炮火的礼花为他送葬。文森特也想给葬仪屋三个词,但他翻遍了世上所有的反义词,也无法用其中的某个词来定义死神。他应该是矛盾的,与世界不相容。

葬仪屋盯着他的眼睛说,您知道,有时候,有时候我会对您有种熟悉感。这熟悉来源于生,来源于死,来源于亿万年前,青藤悬于山崖,巨斧劈开始祖的肉体。我见过您,您的眼睛,腐朽的灵魂和绝妙的面具,您的死亡,我见过很多很多次——最初的最初,我应该是爱过您的。您是我的梦魇,我的丑恶,我曾在世上活过的证据。亿万年前的我曾爱过亿万年前的您,于是亿万年后的我就只好爱着生生世世的您。

文森特在心里数了数,葬仪屋对他的定义刚好占了三个词。于是他从善如流地微笑,回给他一个由谎言堆砌而成的拥抱。他从未吻过他,他的吻留给母亲、妻子和儿女,他的忠诚留给国家,友谊留给家人,爱情留给被鹰鸷掏心的神灵。他自己踏上了火刑的刑场,亿万年前他死于山林间原始的大火,千年前他死于祭祀的火种,五百年前他死于唯一一场错误的爱情,他被拷在火刑架上燃烧而死,由神灵投生的爱人因痛苦而重归神灵。

又一个、又一个文森特,他死于荒冬的谋杀里,大雪裹着火,犹如被恶魔诅咒的安魂曲。他倒在血泊里紧紧搂住妻子的尸身,临死的大脑一片空茫。但他突然想起来还差三个词,他不能在生命消亡前用三个词构筑他与他的关系,就宛如生生世世他都要和他无休无止地纠缠下去。死神踩着雪翻山越岭,隔着遥遥的山望见那处浓烈的火光,他的眼睫隐在银白色的发丝后面,长长一道被鸷鸟嘶咬的疤痕由额角贯至侧颊。

来不及啦,来不及啦。他嗤嗤地笑起来,肩膀抖得厉害。人类自我毁灭的悲剧无异于世上最有趣的舞台剧,他为他献出了至高无上的演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亿万年过去,能为我带来最高等的喜剧的人仍然只有您呢?为什么无论哪一次,自您一出生起,我都能准确无误地再一次遇见您,杀死您,爱上您呢。

他终于闭上了眼,晚冬的风声在山间呜呜作响,犹如沉默的泪流。

2018-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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