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舒展开又跌回我自己

痛生


我母亲把我按进水里。我扑腾着挣扎,浮上来又沉下去。水流从我的口鼻涌进来,化成血液,填满我枯瘦干瘪的肢体。我母亲说,你记住了吗?你要时刻疼痛、要窒息,要拼命挣扎。这是我将你分娩出来的代价。她黑漆漆的眼珠里烧着磷火。我哭着求饶,我的牙齿冻得发颤,漫天大雪在她掌中点着了,腾起艳烈的烟火。我母亲顶着着火的面孔,对我说:把我的尸体埋在雪山底下,我的头发会生根发芽。


她死在我十一岁生日的夜晚。大火烧了整整一夜,我拖着她的遗体在雪地里走,留下的脚印被她的身体抹擦干净。我在马路边沿遇见一个男人,三十来岁,他把我捡了回去。我对他说,请把我母亲埋在雪山底下。男人点了一根烟,笑了一下,说好。


男人没有问我母亲是怎么死的。从此以后,他成了我的父亲。他叫作D先生。我依偎在他怀里睡觉,他安抚我的手指如同细长的蜘蛛腿,在我的头顶四处结网。我在他身上能嗅到很多味道,火苗和泥土的种子在他四肢上肆意生长,让我渴求,让我巴望着将骨骼抽离。


D先生将我送去学校念书。我说我讨厌群居生活,D先生揉我的后颈,微笑着对我说:你会在那儿见到我的。于是我妥协了。


女生宿舍粉粉嫩嫩的,我穿着不起眼的衣服,和甜美的女孩子们共处一室,不禁羞怯起来。开学的第一天,我笨拙地被自己打的开水烫伤了,手掌疼痛地泛起红肿的脓包。我疼得直掉眼泪。午夜梦回的时候,我见到我母亲,她细心地将我的手指一根根切下来,再缝上光洁漂亮的新手指。我问她:父亲将您安葬了吗?她笑而不答。我又问:总这么疼,会好吗?会有好起来的一天吗?她笑着流泪了。这次她摇头说:这是我将你分娩出来的代价。


母亲孕育了我,使我降生在世界上。母亲疼痛地死去了,她的痛苦由我来继承。不过我不在意。我始终记着D先生说过的话,他说我会在学校里见到他,我对此总是满怀期待。很快我就见到他了。我的室友中有一位尤其漂亮,她长发飘飘,长裙曳地,在阳台上用美妙的嗓音朗读文章。你们是生活所生,我也是。她这么念着,但我的灵魂却是死亡所生。


我买了一串葡萄,提在手里回到宿舍。我推开门,听见一声短促的尖叫。我的校长伏在我室友身上,正撕扯着她的衣服,肥厚的嘴唇在她白玉般的脖颈间来回逡巡,宛如扼死一条鲜活的鱼。葡萄成群结队地从我手中滚落在地,被地上的泥灰揉搓来揉搓去,饱满的果肉爆裂开来,红的紫的汁液把床单染脏了。校长猛地回过头来,凶狠地瞪着我。那个瞪视的瞬间,我终于看见了D先生。他站在校长身边,蛊惑地揉他的后颈,就像在开学前夕揉我的后颈那般轻柔。


我落荒而逃。我蹲在宿舍楼的台阶上大声呜咽。D先生没追出来安慰我。我不知道校长被打断之后做了什么,我手上却沾满了粘腻的葡萄尸体。


我的室友死在了D先生手里。她漂亮的眼里空洞一片,在冬雪漫漫的某个清晨,她推开了那扇她用来朗读文章的阳台的门,在风雪中脱光了衣服。她的胴体美丽雪白,像死去的鱼肚皮。她顶着一身的青紫淤痕,张开了双臂,像迎接天空的雏鸟一样展翅飞了出去。


我室友的尸体绽放出艳烈的烟霞,她让我想起我母亲那场大火。她的躯体埋在雪山下,她的痛苦生根发芽。我们都是生活所生,我的母亲是生活本身。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死,她身上的淤痕昙花一现,再现人间时光洁如新,就像我梦中长出来的新手指。我在凌晨四点也脱光衣服,站在了她往下跳的露台上。赤身裸体的罪恶感席卷了我。我在冷风里不住地干呕,D先生凭空出现在我身后。他温热的手臂环住我的躯体,他微笑着说:你感到了罪孽吗?我扭身挥拳去打他。他笑着接住我的拳头。他说:你在苛责我。可你怎么能苛责我?不是我引诱了他,而是他滋生了我。


我说:您不再是我父亲了。您怎么能抚养我长大,让我在您身边?D先生爱怜地抚摸我的头顶。他说:亲爱的,亲爱的。因为你是这世界上最缺少我的人。你生于生活,却逃避生活;怀抱欲望,却匮乏欲望;恐惧死亡,却爱慕死亡。



我退了学,也没有回家。我在外游荡,靠打零工为生,夜晚就在某个漏风的开放大厅里裹着毯子睡觉。夜里我总梦见一个大开的门口,我死去的室友走进来又走出去,我母亲走进来又走出去,唯独我从不挪动,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见许多排队的男男女女走进来又走出去,眼里血泪齐下。我的母亲伸出臂膀,她的手臂抽长成一道繁茂的树枝,似乎从创世之初就立在那里,绿叶与繁花齐齐盛开,她在最高的雪山山顶拥抱芸芸众生。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咖啡厅里做收银员。这份工作我做了三个月,结识了一个美艳动人的女子。她是个报社记者,有独自的小租房,房子隔音不好,洗手间总是漏水。我给她去送水果,见楼道里长满青苔,小风扇吹着吹不散的热,斜阳从窗子斜斜地漏进来,在窗棱上镶了一层金边,上头停驻了几只鸟。她家的木质地板泡了水,支楞八叉地扎人。她只穿着凌乱的居家长袍,床榻上乱糟糟堆了许多杂物。她为我开门时自嘲地说:若不是生计所迫,我真想不出门,一辈子腐烂在这里啊。


她点了一根烟,邀我在沙发上落座。我在她拥挤的小书桌上翻到一个破破烂烂的本子,我拿起来,向她寻求翻阅的资格。她无所谓地点点头,含着笑意看我。


于是我翻开了,第一页的字迹凌乱潦草,我费了好半天劲才看懂上面的字迹。那上面驴唇不对马嘴地写着:


        我们是黑夜的磷火

        势要饲养叛逆的蛊虫

        奉劝诸位神明的信徒

        煮沸这汤水 别被它淹没

        捣碎这白骨 别让它吐蕊

        要保持警惕 要枕戈待旦

        勿要被蛊惑 他们的信条

        寡言少语的 将舌头割掉

        天资愚钝的 将脑袋埋藏

        四肢残缺的 将躯干陪葬

        他点燃礼花 他举杯布告:

        世上尽是耳聪目明之人

        世上尽是太平安康之事



我倒抽一口凉气,她的笔记本从我手中跌落。我抬起头注视她,她眼中燃着熊熊烈火,刹那间,仿佛时空错乱,光影碎裂地洒在地上,我想起我母亲将我按在水中时的感觉。你要时刻疼痛、要窒息,要拼命挣扎。


我眼前的浮光掠影疼痛地跳动起来,那晚,身为记者的女子将我搂在怀中,我呜呜地哭,我告诉了她我室友死去的真相,告诉了她我有一个非人的父亲。她轻声哄我睡着,吻我的发顶。我迷迷糊糊地觉得她与我似乎是一样的人。但她要比我有出息一点,她不会被腐烂侵蚀。


我连夜写了长长的文书记录下我在宿舍里目睹的一切。我的笔尖颤抖着记述下校长是如何撕裂我的室友、犯下可鄙的罪行的。记者小姐在我旁边,俯下身子看我写的东西,她的影子映在昏黄的灯盏下,犹如拉长的一根火炬。等我写完,她又将我文章中过于激愤的言辞进行了删节,删删改改,最终完成了一篇极近客观的举报信。她低下头吻我的嘴唇,笑着说:你很勇敢,我的小姑娘。


我被她的吻吓住了。我颤抖着问:您是同性恋吗?她抱着我笑作了一团。她说:我爱良善的灵魂,我爱你,我是同性恋,有什么区别呢?


我在记者小姐家中住了几日,她将那篇指名道姓的举报信拿去登报,那一天她出了门,好几天没有回来。我翻看她书架上的书本和她做的笔记。在那些浩如烟海的文章里,我看见我室友朗读的那一篇。“我听你无声无息地走了,到生活里去了,这是我憎恨的事。我很惊讶人为什么愿意活,而活就是生活。我也到生活里去,然后又出来,在边上站着。我对你们说那不太好,我去过,可是你们不信,生活里人口众多,生活把那些小玩具摆在街上,你们就去看;把那些小点心摆在桌上,你们就去吃;把那些鞋摆在地上,你们就去穿;你们穿上它就走远了。 ”


你们是生活所生,我也是。我想起我梦中那扇大开的门。我的思绪飘了很远很远,远到无别的可想,我只好又想起D先生来。我许久未曾见过他,许久未曾见过丑恶的欲望,几乎要忘了他那蜘蛛网一般的温存。我儿时曾依偎在他怀中睡觉,我从他身上嗅到硫磺的味道。他是起始,是点燃战争的烽火,是阴霾丛生的恶念,是我终其一生逃不脱的倚仗和依靠。


假使我的母亲与父亲共处一室,我恶劣地想,那他们要大战一场了。没有D先生我不算生,没有我母亲的告诫我不能活。我从未发觉我离人间这么近又这么远,我活了这么多年,竟一直游走在他们二者的边沿。


记者小姐去了好多天,一直没有回来。我给她打了电话,对面一直是忙音,总也没人接。好多天之后,我正在窗边眺望远处的天空,忽听得从门外传来撬锁的声音。我汗毛倒竖,悄无声息地拉开了窗,跳上房檐。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一队人闯进来,开始四下翻箱倒柜。记者小姐的书柜被推倒了,珍藏的线装书被撕开,线头蒙尘。我捂住口鼻无声地流泪,软倒在房檐处。这一队人骂骂咧咧地走了。记者小姐的家中一片狼藉,唯一完好无损的是被我随手拿走的那本破破烂烂的笔记本。我的手无力地垂下,它径自摔到了最后一页,那上面写了另一首潦草的诗:


禀告我以荒冬,

以树梢的雪,

以燃尽的热情,

以杀死母亲的罪责,

以丑陋的醉态,

以鬼魅横行,

以颠倒的日夜,

以屠夫刀尖的血,

以狼藉的吞咽,

以溺毙的自由,

以女子的长发,

以断壁残垣的呜咽,

禀告天下太平,

万物安眠。



    我泪流满面。记者小姐给她的良善殉葬了。她成为了又一个沉眠在雪山底下的人,她的头发生根发芽。


我再次逃离了生活。记者小姐的遭遇的承受者本该是我,而我却将她推到了身前。我孑然一身,本不应惧怕命运,临到阵前,却像只老鼠一样畏畏缩缩。我无力地想,或许D先生真的是对的。我生于生活,却逃避生活;怀抱欲望,却匮乏欲望;恐惧死亡,却爱慕死亡。


生活让我降生于世,接着,生活就死去了。掌管欲望的神明接管了我。而我碌碌此生,平庸度世。太阳的炙烤没有把潜藏在阴影中的虫豸杀死,反倒先把我杀死了一半。


我蹲在街道边沿,胃抽痛得厉害。D先生再次将我捡了回去。他说:你是生活和死亡的孩子。我却爱你。你冗长、繁杂、挣扎而贫乏的灵魂即使平庸,也平庸得独一无二,你是如此渴求我,想要利用我,你不承认吗?我窝在他的怀中沉眠,他抚平我眉间的褶皱。梦是橘黄色的,世界一开始是个包罗万象的橘子,掰开来,就能望见众生的万千苦楚与热泪。我在他怀抱中尝到了旷远的孤独和无力,我蜷缩成了一个赤裸而脆弱的胎盘。来吧,他说,来拥抱我吧。


梦中我见到母亲。我母亲将我的头按进水里,水流流过我的四肢百骸,充盈了我干瘪枯瘦的肢体。母亲说:你屈服了吗?我要你痛苦、挣扎,保持清醒,这是活着的代价。天才和废物都无法杀死你,麻木和沉沦却可以。欲望理应是你的奴隶,你怎么能被欲望征服?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你们都是生活所生。你们都向死而生。我无法拯救你们。我的母亲放开了我,转而捂住了自己的整张脸。她的泪水从山川湖海流泻而下,她的痛苦长成参天的乔木。


我疼痛啊。我擦干她的眼泪。我在十一岁的夜晚拖行着她的躯体行在皑皑雪地上,我为他人的生活感到疼痛,为我的庸碌感到疼痛,为对抗欲望感到疼痛,为浩荡的不良善感到疼痛,为湮灭无声的抗争感到疼痛,为不自由感到疼痛,为轻易被蛊惑感到疼痛。可我的疼痛无声无息,它依然被这由欲望支配的世界打败了。


我见过D先生收割很多生命,美的,丑的,满腹沧桑,一纸皮囊。他收割生命的时候,总像走马灯的谢幕一般优雅。这些死亡是从来不缺观众的,因为我们的文化里,喜欢拿苦难当笑料,拿杂乱的肮脏作喜剧的布景,拿堆积成山的悲剧当纸上谈兵的数据。我时常觉得自己是杀死他们的帮凶。


我从荒寂无声的水中发出第一声啼哭,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被生活所抛,又在轰轰烈烈的雪崩中成为了众多死于生活的凡人中的一员。我们皆是生活所生,被生活所抛,被欲望掐死,最后都要归于死亡。那为什么我们还要疼痛、还会流泪呢?


我看见我的母亲站在最高的雪山山顶,那里开了一扇巨大的门。她的手臂伸长、伸长,覆盖整个世界。她眼中流出热泪。她拥抱了每一个走过的人。那是个漫长的过程,冬雪不融,夏雷闷闷,种子艰难地破土而出。


她的泪水生根发芽。



FIN.

    

        


2018-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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